下冊 第十九章 假裝原諒我

韓述趕到醫院時已近深夜。

他離開KTV太過倉皇,以至於連外套都往在了包廂里的沙發上。是蔡檢親自拿著衣服追了出來,那時他人已經在停車場。

「你這冒冒失失地是趕著去哪?」蔡檢問。

韓述當時接過自己的外套,沒有回答,想不到蔡檢已然有了答案。

「你要去找她?韓述,我以為你這些天是想明白了不少,沒想到是越來越糊塗了。」

即使在停車場並不明亮的燈光,韓述依然讀得出從小疼愛自己的乾媽臉上的不解和無奈,以及她話音背後的潛台詞。

他本想說,也許我一直是糊塗的,現在才明白了。可是直到驅車離開,他也沒把這話說出口。明白和糊塗,從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韓述開車穿行在夜間仍舊繁華的街道上,莫名地想到一個並不算太恰當的詞――歸心似箭。雖然他的目的地其實是地段偏僻的一個小學。他想,不管能不能趕上非明的節目,他都要把這孩子舉起來轉一個大圈,至於該如何面對桔年,更是構想了無數種可能。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對不起」?說不定她只扔下一句「沒關係」就會走人。

直截了當地吐露心聲?韓述自言自語地對著後視鏡模擬了一遍,發現肉麻到自己都抖了幾下。

要不……就吻她?他認真思考了這個方式的可行性,最後承認,真的不敢。

靜靜坐在她身邊吧,什麼都不要說,讓時間和行動證明一切?可是以謝桔年的個性,她絕對可以紋絲不動地坐到天荒地老一個字不說。韓述覺得自己會在行動之前死於長時間的沉悶。

好像怎麼做都不行,怎麼做都不對。當然,延緩了十一年,所有的行動和表述都猶如隔靴搔癢一般。韓述想像著十一年前,假如他就這麼上前抱緊她,不管她責怪或是怨恨,沉默或是推開,怎麼都可以,再也不只是徒勞地在旁聽席上等待她看自己一眼,那樣的話,他是否就沒有如今那麼後悔?這是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疑問――然而,他今天仍然可以選擇擁抱她。

擁抱她。忽略她的冷淡和回絕,任她疑惑抗拒甚至是鄙夷,這是韓述所能想到的,僅有的事。

結果,台園路小學的禮堂是去到了,韓述卻在一片亂鬨哄中驚聞非明出了事,在知情老師的指點下,這才趕到了醫院。

此時非明已從急症室出來,被送進了臨時監護病房。韓述在病房門口遇上了孩子的班主任,他跑得氣喘吁吁地,匆匆打了個招呼,正要進去,推門之前隔著病房門上方的玻璃觀察窗往裡面看了一眼,除了緊閉雙眼,情況不明的非明,還有背對著門坐在床邊的桔年。

桔年的背影如韓述記憶中一般薄而瘦,韓述心裡一酸,竟有了點近鄉情怯的味道,這一遲疑間,才讓他進而留意到,房間里除了她們,還有別人。那把一隻手放在桔年肩頭,給她遞過去一杯水的,不是唐業又是誰?

韓述看著桔年微側身接過那杯水,即使看不到她的臉,韓述也可以想像她朝唐業擠出的一個笑容。說實在的,即使唐業曾公然把桔年帶到蔡檢面前,稱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桔年也沒有否認這一點,但韓述內心深處對他們的關係是持懷疑態度的,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憑直覺,唐業不是巫雨。韓述曾親眼見過謝桔年和巫雨之間流動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承認他和謝桔年之間沒有,但在唐業和謝桔年身上同樣找不到那種痕迹。即使這樣,看著病房裡的唐業,他依然後悔。

他應該去觀看非明的演出的,即使出事沒有辦法避免,但是至少那時他第一個陪在她們身旁的人,而不是把那個位置留給了唐業。

唐業低著頭,似乎跟桔年小聲交談著。韓述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他輕輕縮回了覆在門上的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呼嘯地挾著風聲朝紅心奔去,卻忽然間找不到靶子的方向,力道漸失,空落落地掉落在地上。

於是他走開幾步,小聲地向非明的班主任詢問病情。他實在弄不明白,看起來健康又活潑的非明為什麼會毫無預兆地急病入院。

非明的班主任楊老師面對韓述的提問明顯地語焉不詳,而韓述明明從楊老師的神情中看到了困惑和惋惜,他一顆心頓時往下一沉,也不再在老師身上浪費工夫,轉身就朝值班醫生的辦公室走去。

醫生辦公室里空無一人,韓述只得又找到前台護士值班處,劈頭蓋臉就問:「剛送來那小女孩,就是叫謝非明的那個,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低頭抄抄寫寫的一個小護士瞥了韓述一眼,「你是她什麼人啊?」

韓述一時語塞,隨即又厚著臉皮答道:「我是她爸爸。」說完這句話,他在護士疑惑的眼神中竟然感到臉龐一陣發燒。

「你能有那麼大的女兒?」果然對方報以不信任的態度。

這時一旁稍微年長的另一個護士接了句:「你是她爸爸,那剛才給孩子辦手續的是誰啊?有什麼事等醫生回來再說吧。」

韓述聞言,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爭辯,只放低了姿態懇求道:「拜託你,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原本就有一副容易討得異性好感的皮相,兼之言辭懇切,那護士想了想,也沒有再為難,低頭翻了翻入院紀錄,抬起頭來的時候話里也帶著異樣。「你真是那孩子的爸爸?她患的是遲發性癲癇……」

「癲癇?」韓述下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

面無表情地說完了謝謝,他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組椅子坐下,發了好一會的呆,最後他見四下無人,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厲害,並不是做夢。

這個病他曾經跟另外一個人相關聯。這個豁然開朗的事實如山一般壓住韓述,讓他喘不過氣來。

韓述知道非明不是謝桔年生的,此前他一直歸因於她的善良和孤獨,才會拖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清苦度日。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非明竟然是那個人的孩子,竟然是這樣!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事實不正擺在眼前嗎?除了巫雨的孩子,還有誰值得謝桔年這麼對待。而非明那張面孔,她的眉和眼,無一不刻畫著熟悉的痕迹。韓述為著這個發現而冷汗涔涔,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守著另一個人的影子生活著,他以為不管她願不願意,巫雨留在世界上的影像將永遠隨著那個午後而逝,原來並沒有。

巫雨,有多久了,韓述不願意回想起這個名字,可此刻他閉上眼睛,彷彿就可以看到那個人,還是青蔥少年模樣,清淡眉眼,笑容明凈。在他面前,年近而立的韓述頓覺自己一身的疲憊和塵埃。

桔年把唐業送到了醫院大門處。她並不是太工於言辭的人,沉默走了一會,到了該留步的時候,便說了句:「謝謝你。」

「錢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唐業感冒了,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

桔年搖頭,「是謝謝你能來。」

說起來也是巧合,桔年在急症室外等待非明的時候接到唐業的電話,平安夜過後,他們一直沒在見面,電話里唐業也只是簡單問候,沒想到聽聞非明的事情,立馬趕了過來。

「好像我們跟醫院太有緣分了。」桔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唐業說,「那也是緣分的一種。你回去陪著孩子吧,我走了,你也注意休息,一切等到明天CT結果出來再說。」

桔年點頭。

唐業看似仍放心不下,又安慰了一句,「別想太多,想得多了,於事無補,還徒增煩惱。」

桔年低聲說,「沒關係,我就想,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還能再壞到哪去?這麼想著,心也寬了。」她倉促地笑了一聲,「至少她還活著。」

唐業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情,他覺得謝桔年就像一汪澄碧的湖水,乍一看清透,其實不知道底下沉澱著什麼,譬如在這個夜晚之前,他並不知道她收養了一個那麼大的女孩,而她似乎到目前為止也無意對此解釋。

唐業猜想過那些女孩或許是她所生,或許也不是。說實在的,他也只是驚愕而已,更覺得她不容易。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有她這麼做的理由。人總是容易被過去所累。

他們揮別,唐業孤身走到院門口三角梅攀成的拱門下,雨剛停不久,一陣對流的風穿過,積聚在葉子上的水滴和零碎的花瓣一道打落,又幾片棲在了他肩膀。唐業拂了拂那些帶著水珠的紫紅色花瓣,回頭對還站在幾步之遙的桔年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最無可奈何的,一樣是飛花雨,一樣是往事。不過我想,既然有風吹過去,那麼散了就散了,你說呢。」

桔年重回非明所在的病房,看到了站在那等候的韓述。她經歷了過多的東西,反而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非明……她還沒醒過來?」韓述有些局促。

「醫生給她用了葯。」桔年頓了頓,推開門時還是側了側身,「你要進來嗎?」

「等等。」韓述明明點了頭,又反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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