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十七章 巫雨,巫雨!

姑媽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們做的是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並不難過,可是每天必須起早貪黑。

桔年有過一個表哥,比她大四歲。但是表哥三歲那年,獨自在家門口的空地上玩耍,一輛農用車經過,表哥被碾在了輪子的下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救護車也不必來了。當姑媽和姑丈飛奔回來嚎啕大哭,面對的也只能是兒子冰冷的屍體。

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表哥不在後,姑媽和姑丈想要一個孩子一直都沒有成功,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桔年爸媽這樣幸運吧,沒有新生兒的誕生來沖淡那陣化不去的哀傷,一對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夫婦婚姻一度面臨崩潰,他們哭泣,他們後悔,他們相互怨懟。

姑丈罵姑媽,那天要不是她在裡屋做飯沒有注意照看兒子,怎麼會發生這種慘事,是她害死了兒子。

姑媽哭著說,要怪只能怪姑丈,把家裡的所有事情都推給她一個人,自己整天在外面忙,他才是間接的兇手。

那時桔年的爺爺還在世,不想讓女兒和女婿就這麼在悲痛中兩敗俱傷,於是,在表哥去世的次年,就做主給他們抱養了一個剛出生的男孩。男孩的家其實就在姑媽家附近,他爸爸因為酒後殺人吃了槍子兒,媽媽一走了之,剩下一個奶奶難以撫養。

姑媽和姑丈抱養了這個孩子,日子並沒有如桔年爺爺期待的那樣有所轉機。因為對孩子的家庭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個天大錯誤,不管孩子多麼天真無邪,他們每日想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殺人犯,龍生龍,鳳生鳳,老殺人犯的小孩就是小殺人犯。這個想法讓可憐的孩子變得無比猙獰,反倒成了這對夫婦的一塊心病。再加上桔年的姑夫對兒子的思念太深,感覺任何人的小孩都無法替代自己早夭的兒子,對那個抱來的男孩竟然越來越厭惡,以至於孩子一哭就口出惡言,甚至下重手去打。

真是為了這個,有孩子的生活還不如兩個人對背對哭泣清靜。孩子在這個家還沒待到三個月,姑媽就把這小男孩送回了他奶奶手裡。別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收養新的孩子益發地難了,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桔年被送到了他們身邊。

這麼多年過去了,姑夫對再養一個孩子已經並不感冒。姑姑以前還是挺喜歡桔年的,她說這孩子聽話,文靜,養在身邊有個伴,又能幫干點活,再說也是幫了弟弟一個忙,弟弟要個男孩是應該的。她們老謝家從桔年爺爺這一支下來,不能斷了香火。

就這樣,桔年又從檢察院附近的翠湖小學轉到了市郊的台園小學。那時的市郊還有農田,路也不像市區里那麼好辨認,第一天去上學,姑媽抽時間帶她走了一遭,權當認路。

「記得路了嗎?」姑媽問。

桔年點頭。

她當時是記得的,但是台園小學放學回家,當她第一次獨自走在拐來拐去的小路上,很容易地就弄丟了方向。走啊走啊,就不知道姑媽家到底應該在那一邊了。

從學校同時一窩蜂湧出來的小學生逐漸從桔年身邊消失,原本一起走在同一個方向的孩子經過了幾個路口也都不見了影蹤,桔年越走,就覺得身處的小路越冷清。太陽在她的左前方一點點地墜下去了,桔年終於停下了腳步,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郊外的日落是陌生的,風吹過遠處的稻田那起伏的波浪是陌生的,腳邊不起眼的小白花的陌生的,空氣中泥土的腥氣是陌生的,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是陌生的……用眼睛能感知到的一切都陌生。

她知道不能再盲目地往前走了,按照姑媽陪她上學時的路程,她現在早該到家。姑媽和姑丈也許在等她吃飯,她剛住到別人的家,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增添那麼多的擔心和煩惱。

桔年很後悔,一開始覺得方向模糊的時候,她前面後面都還有幾個同校的孩子,雖說都不認識,還是可以問一問的,她不該這麼面薄。現在好了,大家都回家了,如黃昏時飛鳥返巢,只剩下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風把前方草叢吹低了一些,露出了一個人的脊背,穿著白色的衣服,蹲著的姿勢,靜靜地,不出聲,也不動,不知道在幹什麼。

桔年環顧四周,再沒有別的人影了,她不想一直迷路到天黑,於是壯著膽子走上前兩步。

「你……你好。」

那個人沒有動靜,埋伏在草叢裡一動不動。

書里看到的關於路邊棄屍的情節忽然就在桔年腦海里生根發芽,小孩子看太多雜書,果然就不是件好事。這人蹲在那應該不止一小會的時間了,他該不會死了吧?桔年心裡偷偷想。

至今桔年也不知道,當時十歲的自己面對一個疑似「死屍」的背影,怎麼就沒有選擇撒腿狂奔,而是驚慌地走到那人身後,怯怯地,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背上戳了一下。

手指第一次觸到那人的背時,那人動了動肩膀,可是當桔年第二次加大力道戳過去的時候,那人像被火燒著屁股的猴子一樣,猛地從草叢裡一躍而起。

這個動作太過突然,桔年嚇了一跳,連驚叫都啞在喉嚨里。那人受的驚看上去不比她少,退後一步,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

「大白天的幹嘛出來嚇人?」

「我以為你死了。對,對不起啊。」話出了口,桔年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失言了,別人好端端的,怎麼就咒他死了呢。

她等著那人回她一句,「你才死了呢。」誰知道那人愣了一下,垂下拍著胸口的手,就這麼笑了起來。

現在桔年看清楚了,這個被她誤以為是草叢中的「死人」不過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毛孩,那身白色的衣服不是台園小學的校服又是什麼。奇怪的是,男孩瘦瘦的,卻頂著一個大光頭,整個腦勺光可鑒人,襯著寬大的校服,活脫脫像個從寺廟裡跑出來化緣的小和尚。

一個潛伏在草叢裡的小和尚。

不知怎麼地,桔年也覺得又幾分滑稽,傻傻地就跟著男孩一起笑了起來。

「我死了你還戳我?」

男孩並不比桔年高多少,瘋長的野草都漫過了他的頭頂,有兩根狹長的草葉還橫在他的臉頰邊,尾部翠綠,葉梢帶一點兒枯黃。大概是草掃在臉上癢,他伸手揮開那幾片惱人的葉子。他是個佛前青燈一樣乾淨明亮的小和尚。

「我想向你問路,叫了你一聲,你沒反應。」桔年止住了笑,略帶不好意思地說。她三年級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男孩和女孩是有分別的,更何況是個陌生人。

「你現在說話就蚊子哼哼似的,誰聽得見啊,冷不丁戳我一下,差點沒把我的魂嚇出來。問路,你想去哪?看你面生,家不住這附近吧。」

看他的模樣,儼然地頭蛇。

桔年沒有說太多,只是問:「同學,你知道謝茂娟家往哪走嗎?」

「謝茂娟?」男孩重複了一遍,好像在消化這個名字。

「對,她是我姑姑,我姑丈姓劉。你知道他們家住哪嗎?」桔年開始有些失望了。這些年她去姑姑家的次數並不多,也不知道怎麼描繪那房子的特徵。這一片的面積並不小,看他皺眉的樣子,未必知道。

「哦,水果劉啊,我知道。」男孩忽然笑得燦爛,轉身給她指了個方向。「喏,你往那片甘蔗地的方向走,穿過它,這樣走會近一些,然後你會看到一棵特別高的水杉樹,知道什麼是水杉吧,朝樹的左邊拐個歪,一直走,很快就到水果劉的家了。」

桔年朝他手指的方位看過去,只見一片看不到頭的甘蔗地。

「怎麼,你要從大路走?你現在都走偏了,再走大路估計回到家天都黑了。你不相信我嗎?」

「小和尚」歪著腦袋,一臉的認真。

「啊?我信。」

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任,桔年果然朝甘蔗林的方向走去了,走了五步,她就猶豫了五次,最後還是決定回頭問了一句。

「你剛才蹲著幹什麼呢?」

「地上有個螞蟻窩。快走吧,要不你姑姑該著急了,記得啊,樹的左邊拐個歪,一直走,一直走……」

桔年用了很長時間才穿過那片甘蔗地,甘蔗的葉子掃得她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又紅又癢,左手手背上甚至被鋒利的葉緣隔出了一道口子。不過,桔年心裡只是想,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回到姑姑家了。

甘蔗地終於走到盡頭,那邊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正前方倒是有條小路,可哪裡有什麼水杉?桔年焦慮地回頭望,只看到成熟的甘蔗那米黃的葉子,想找那男孩對質也是不行了。

前方路只有一條,桔年沒有選擇。她想,這裡也許曾經是有一顆水杉的,小路就正好在水杉的左邊,不知是什麼原因,樹被人砍掉了,樹根都掘了去,男孩並不知道。

她就這麼沿著那條小路走啊走啊,天空變成了灰色,深灰色……月亮已經從另一邊探出了頭。這條路不是更近一些嗎?為什麼好像延伸到無窮盡遠,姑姑的家沒有出現,誰的家也沒有出現,周遭是一坡接一坡的竹林,沒有人聲,只有蟲鳴。

當四周終於被黑暗籠罩,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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