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八章 十一年都過去了,一輩子還過...

銷假上班的第一天總是痛苦的,提醒他未處理事項的小便簽貼得整個電腦顯示器面目全非,韓述一邊在心裡發誓,四十歲必定要退休終日去曬太陽,一邊嘀咕著試圖在便條堆里翻找出最重要的工作事項。

韓述很久沒有像這次一樣生病嚴重到吊了兩天的點滴,然而昨天晚上居然睡得不錯,早晨出現在辦公樓時,不少同事說他看上去氣色不錯。他開玩笑地罵著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哪裡不錯,沒聽到我這可怕的聲音嗎?」結果在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前,他至少收穫了5個治療咳嗽的偏方。

很顯然,除了向繼任者移交工作之外,韓述手頭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王國華――建設局貪污案的當事人進行第一次的談話。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候的時候,他終於在院里的審訊室見到了那個涉嫌貪污340萬的建設局小科長。

人都說相由心生,韓述深以為然,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坐在審訊桌對面的人,無論多麼強作鎮定,他總可以一眼窺破對方心裡的虛浮和不安,然而今天坐在他對面的王國華,卻讓韓述從頭到尾地頭痛。

那是個長相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實,打扮樸素,帶一付款式很老的眼鏡,看上去更像一個鄉鎮中學的物理老師,而不是國家機關巨額貪污案的當事人。這也就罷了,希特勒還是清教徒式的人物,沒什麼好奇怪的,讓韓述最受不了的是這個男人的哭泣,從被幹警帶進來開始,他洶湧的眼淚就沒有斷過,韓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在他的痛苦的哽咽聲中插上話,當他嘗試著表明自己的身份並開始提問,這個王國華更是難以抑制地掩面痛哭可起來。

韓述說服自己,任何一個人面臨可能到來的牢獄之災,心緒起伏都是在所難免的,只不過有些人表現得特別失控,他試圖等待對方激動的情緒過去,然後儘快展開手頭上的工作,可是整整十五分鐘過去,這個男人的哭泣不但沒有克制,反倒愈演愈烈,臉上涕淚交融,慘不忍睹,更是幾度有哭至暈死的趨勢。

「對不起,快下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打斷一下……王科長,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有沒有可能等到我問完幾個問題之後再哭?」韓述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坐等下去,對方絕對會哭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一句話說完,王國華的哭泣聲更大了。

韓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動了動手指,把一邊的幹警招了過來,他附在幹警的耳邊,聲音如蚊吟一般,「兄弟,有沒有可能讓他停一下……要不,你能讓他不哭,我請你吃飯……請兩頓……三頓,上帝啊,救救我,要不你就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

那個相熟的幹警顯然也覺得無奈,憋著一個笑容,拍了一下韓述的肩膀,然後走到王國華身邊,狠狠地呵斥了幾句。

王國華在幹警的警告聲中,哭聲收斂了,可是眼淚依舊如雨,整個人抖得篩糠一般。韓述開始懷疑,假如那個幹警再厲聲喊兩句,王國華極有可能因恐懼而失禁,想到這個,他覺得自己也要哭了。於是,他制止了提高音量的幹警,很顯然,對付王國華,這一招只會適得其反,語氣稍重一些,就足以把這個大男人嚇得說不出話來。韓述簡直不敢相信,就這麼一個窩囊的中年人,去哪借的膽子去貪污340萬元巨款,作案的時候,他就不會嚇得尿褲子?根據他的初步判斷,這個案子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其中必有隱情,第二,這個王國華是一個極其善於偽裝,城府極深的老狐狸。

韓述用手支著臉頰,每隔一段時間就無語地抽出一張面紙,遞給對面那個一臉淚濕和紙屑的男人,在這個過程中,他甚至偷偷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居然還是疼的,可是該怎麼解釋這幾天來,他遇到什麼人什麼事都是那麼匪夷所思。

小半盒紙巾終於抽完了最後一張,韓述的耐心也耗盡了最後一滴,他再也管不了老頭子常說的什麼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之類的策略,抱著空的紙巾盒,咳了一聲,「我說老兄,需不需要我給你顆糖你才能把眼淚收一下,哭是人類正常的情感流露,這沒什麼,只不過我覺得吧,是男人就應該先把問題解決了,然後該幹嘛幹嘛去,我今天來沒有結果,最多無功而返,但是耗得久對你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王國華低頭抽噎,不作聲,韓述有些沮喪,他翻了翻手邊的宗卷,「假如你覺得你自己是無辜的,那也應該為此作出一些姿態,否則目前的證據對於你來說非常不利。聽說你有個兒子在加拿大讀書,是個高才生對吧,他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親像現在這樣,除了哭,什麼都不做。」

韓述也沒有想到這一番話居然讓王國華立刻有了反應,他抖著,慢慢抬起頭來,嘴裡喃喃地,「兒子,我兒子……是啊,我兒子很優秀」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居然咧嘴笑了一下,哭中帶笑的扭曲表情令韓述心裡一陣不適。

「對,想想你的兒子,那個兒子不希望以自己的父親為榮,以父親為楷模,他知道你涉嫌在參與1032國道、中州高速公路還有新華路拓寬改造等11個工程的過程中貪污受賄340萬元嗎?你這輩子花得完這筆巨款?錢的用途不就是讓你的生活過得更好嗎?如果你的兒子知道了,他會怎麼想?你的生活還能像以前那樣嗎?」韓述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抓到了對方心理的一個突破口,聲聲追問。

王國華顯然內心也在痛哭掙扎,他在韓述的追問中抱住了自己的頭,痛哭聲中語無倫次,「不……不是……我沒有……我有罪……」

韓述心裡哀鳴,又是肯定又是否定,究竟搞什麼。

「現在所有的證據都顯示這340萬直接經你的手,下落不明,這樣的直接後果你當然是有罪,根據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等著你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根據你的貪污金額,量刑有可能更重,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如果是這樣,什麼都毀了。所以王科長,我希望你冷靜一下,盡量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提供有價值的線索,那麼對你來說絕對是有好處的。」

「我沒有拿……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無辜的……」

王國華不停搖頭,幾近崩潰。韓述坐在一旁,只能在心裡苦笑。他說他是無辜的,但是什麼也不肯交代,就算他是個替罪羊,那也註定逃不過這個籠罩下來的黑鍋。蔡檢是對的,這個案子的確很快就會結案,這個看上去窩囊老實到一灘爛泥一樣的男人這一輩子將會這麼完了,他的工作也會順利結束。不知道為什麼,韓述在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心情沒有他料想中的輕鬆。

幹警已經將王國華提了起來,重新押送往拘禁的地方,韓述已經走到門口,聽見王國華用沙啞的聲音喊了一句,「韓檢察官,我的事,別告訴我的兒子,讓他在那邊好好學習——」

這是會面以來王國華說得最完整的一句話,韓述有些莫名,但是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可憐,雖然他面對的,很有可能是一個國家的蛀蟲。

一個下午的工作中,韓述始終沒有辦法從王國華的哭泣中擺脫出來,他想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個男人是個可憐的替罪羊,但是反覆研究了即便手裡的資料,也沒有辦法找到更合理的證據支持他的直覺。他的感冒還沒有完全痊癒,這麼埋頭苦看了許久,又開始如灌了鉛一般。韓述知道他很多時候太過感情用事,他喜歡光明美好的東西,而自己幹這一行,註定要面對許多的黑暗和醜陋。

畢業的時候,他滿懷熱情地投入工作中,希望「為民除害」,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但是卻無法迴避自己的日漸加深的疲憊和厭倦,每結完一個案子,除去一個「害」,並不會讓他的心裡好受多少,那些陰暗面讓他的心都染上了一層灰色,而且越來越重。

下班鈴響起,他逃也似地衝出辦公大樓,在電梯附近差點把迎面而來的蔡檢撞飛,他笑嘻嘻地順勢攬著胖乎乎的蔡檢轉了一個圈,定下來的時候,蔡檢壓低聲音破口大罵,「兔崽子,你丟了魂?不是病了嗎?逃荒似的要去哪裡?我們這就那麼不招你待見了?」

韓述鬆開了手,半真半假地說,「我就是去追我的魂,你有沒有看見?」

「胡說八道。」蔡檢臉上沒好氣,手裡卻塞給韓述一瓶東西,「止咳的,這個牌子好,我就聽不得你咳個沒完,現在都找不到枇杷樹了,要不摘幾片葉子煎水喝最好了。」

電梯門開了,韓述飛快地說了句,「一林妹妹,你真是太好了。」閃身進了電梯,直到去取車的路上,他都走得急匆匆的,別人都說,「韓述,趕著約會啊?」他一概笑眯眯地,但是當他坐到車上,才開始困惑,去哪呢?他這麼趕著要去哪裡?朱小北今晚晚上在試驗室里有事,他們才見過面沒幾天?回家話,他又不願意受父母關切得過分的嘮叨。到處逛逛吧,韓述這麼自言自語地說,傍晚的天氣不錯,吹吹風,心裡會開闊很多,然後再到他喜歡的那個茶餐廳簡單地吃個晚飯,一天就可以結束了。

他這麼想著,發動了車裡駛入車河,這個時候城市的道路,一輛車接一輛,密的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左繞右繞,自己也不知道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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