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 打醋的女孩

她是父母的第二個女兒,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女兒。因為雙親極度渴望擁有一個兒子,所以她的名字也是依照男孩子來取的,叫小城。結果在兩歲多報戶口的時候,鄉里的工作人員不經意手一抖,「小」字下面多了一撇,看上去成了個「少」字。莊家人不講究這些,況且排行中間的女孩從來就不受重視--那是她的父母已如願給她添了個弟弟。父親手一揮「小」和「少」都一樣,叫什麼都無所謂。於是她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她的姐姐叫「小麗」,弟弟叫「小剛」,她卻叫「少城」,譚少城。

很多年以後,「小麗」初中畢業嫁給了鄰村的男青年,早早地生了孩子。「小剛」外出打工,剛滿二十歲就帶回了一個大著肚子的年輕女孩,回到父母身邊務農。他們都按照熟悉的生活軌跡活著,只有那個叫做「少城」的女孩成了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振臂、展翅,在飛得越高越遠的途中親手一根根拔去了與生俱來的蓬亂的「雞毛」,然後終於停棲在她的親人們無法想像的地方,驕傲地在別的鳳凰面前張開與他們別無二致的美麗尾羽。她快樂,她得意,她自豪,哪怕拔去舊羽毛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哪怕她明知道,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承受脫胎換骨止痛才成為這般模樣,可是有些人,他們生來就如此。

起初,她模仿著他們的樣子生長,唯一的夢想就是混跡於他們之中,徹底丟掉那些過往。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即使她長出了一模一樣的羽毛,當他朝他們走去,傾聽彼此的鳴叫,他們唱歌的回憶里是燦爛的朝霞,而她能記得的只有就巣之上局促的天空。

知悉真想的她如此憤怒,自己什麼都不輸給別人,甚至比他們更努力,可總有一些東西在有意無意間提想著,所謂的公平只是她的想像。也許這是嫉妒,正式嫉妒給了她比他們活得更好的力量。自小到大的風雨無虞讓他們忘記了為生存爭奪拼搶的本能,而這恰是窮困賜予她最好的禮物。他讓鳳凰中最美的一隻倒下,她把自己前方迎風招展的旗幟踩在腳底,她讓他們知道,落魄的鳳凰還不如雞。

如今的她早已沒了身為異類的惶恐,她不再是鳳凰群體里戴著面具瑟瑟發抖的小雞,而是他們中高高在上的一隻。她是知名製藥巨頭E.G大中華區最年輕的中層,更是鼎鼎有名的傅太太。她站在她的國度驕傲睥睨,卻常常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裡,她又變回了兒時那個穿著舊衣裳的小女孩,媽媽讓他去打醋,回來晚了必定是一通責罵,她懷裡緊緊抱著裝滿粗的玻璃瓶,撒腿在鄉間小路狂奔,不管她如何小心,每次的結局都是種種摔倒。她爬起來,顧不上疼痛,先去看懷裡的醋,果然瓶子碎了,醋灑了一地。沒人在乎她的傷口和淚水,媽媽用力的打她,傷口不要一分錢就可以痊癒,但醋灑了,打醋的錢就白白糟蹋了······隔了二十年的時光,她依然是那個打醋的孩子,她永遠記得,懷裡的醋瓶子比他的傷口更重要。

「你在想什麼,東西也不吃,話也不說?」

問話的人是姚啟雲。譚少城朝他笑笑。

她的朋友不多,或許說,她不需要朋友。唯獨姚啟雲是個特殊的存在,在他面前,她無需偽裝,無需防備,無需追趕也無需鄙夷,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雖然他從來都不予置評。她甚至還做過他漫長卻短暫的女友。說漫長,是因為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他們很多次嘗試在一起,說短暫,則因為每一次的嘗試都很快以失敗終結,所以在別人的眼裡,他們曾是一對分分合合的情侶。可只有譚少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其實她也是愛過姚啟雲的,且不論這愛的深淺,也不管這愛是否只存在於那一剎那。當司徒玦孤注一擲的對姚啟雲說「我會在時間的背後一直等到來為止。」而姚啟雲卻轉身朝她走來,他當著司徒玦的面拉起她的手,看著司徒玦長久以來的驕傲化為碎片······那時的譚少城的心真的為之一動。這心動不是因為他助她徹底打敗了司徒玦,而是因為連她都不能相信,居然會有一個人在一場看似毫無懸念的較量中選擇了她而捨棄了司徒玦。

那時候,只要姚啟雲開口,她什麼都願意。她甚至短暫地忘記了一直佔據她心扉的那個人,第一次感覺到了幸福。事實卻證明在愛的國度她只算涉世未深。

他沒愛過她,就連對等的一剎那也沒有。他轉身,他牽她手,他與她雙雙離去,期間的每一分鐘,他想的都是司徒玦。他說:「少城,做我女朋友吧。」可悲的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真心的。他真心地想要擺脫司徒玦的影子過另一種生活,有真心的發現那根本不可能。至於後來的幾次嘗試,他們都只想找一個對的人結婚,他們彼此理解,又堪與匹配,還有誰比眼前的人更合適?

後來是怎麼放棄的呢?也許失敗過太多次,倦怠了。最後一回,她已衣衫半褪,心甘情願把自己最純潔的一面交付給他,那是他已是久安堂實際上的主人,而她在E.G前途一片光明,只要他們走到一起,以他們的才智和努力攜手打拚,終有一天能創建比久安堂和E.G更強大的王國。

當她靠近,她看到他閉上了眼睛,聽到他急促的呼吸,可是下一秒,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將她推離,輕柔、卻堅定。

穿好衣服之後,譚少城問過姚啟云為什麼,她不是個沒有人要的女人,在E.G,在生意場上,對她示好的男人如過江之鯽。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共同的野心和能力,他不打算止步於大醫藥公司的女中層,他也不該留在久安堂替他人作嫁衣裳。

她甚至很明確地告訴過他,E.G高層有收購久安堂的打算,礙於司徒久安的固執才不了了之。事實上司徒久安管理公司的那老一套早已行不通了,久安堂要存活要發展,就不可能滿足於從小作坊發展為大作坊,閉門造車地自行其是。姚啟雲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他根本不會違背養父母的意志,不管是對是錯。譚少城也不知道他如何能在遷就兩老的固執和為公司謀求發展之間尋求到一種微妙的平衡,總之,這些年久安堂靠著那幾個老品種的葯在激烈且殘酷的競爭中不但沒有日薄西山,反而有穩紮穩打緩慢壯大的勢頭,她也不得不誠心佩服。姚啟雲若肯脫離司徒久安單幹,何愁沒有大好前景。

譚少城因為為傲的說服力在姚啟雲身長從來就沒有起過作用。他總說,沒有司徒家就沒有他的今天,他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事。可當譚少城反駁說,把久安堂打造成遠勝過如今的規模,讓兩老安享晚年又怎麼能算忘恩負義時,他沉默了。最後,他告訴她,即使沒有司徒久安夫婦,他也不是久安堂真正的主人。

這才是他固守久安堂,離不開司徒家的真正原因。也是他最終推開她的唯一理由。在姚啟雲心中從來就沒有放棄過那僅有的一絲希望,他總相信有一天,那個遠在異鄉漂泊的人會忽然回來。他打理好久安堂是為了她回來接手,他照顧好她的父母是等她回來後近棄前嫌承歡膝下,他獨善其身是為了當她回頭他依然還在。等到她回來的那天--這是姚啟雲七年來做一切事的終點和歸宿。

所有的人都試圖讓他明白,司徒玦不會回來了,即使她回來,也不是他的了。據譚少城所知,就連姚啟雲的養母薛少萍都開口勸過他,讓他不要再等,就當司徒玦死了,找個好女孩過自己的人生。姚啟雲也在薛少萍的授意下改口,不再稱他們夫婦為「叔嬸」,而是直呼爸媽。等到兩老百年之後,也只會把久安堂留給養子,而不是忤逆的女兒。

如果說七年前薛少萍同意讓姚啟雲取司徒玦為妻是為女兒考慮的話,那麼如今的她是真正站在姚啟雲的立場為他著想,徹底把他視若己出,一心一意只想他幸福。姚啟雲這十幾年來都在尋求薛少萍的認可,當他終於等到這一天,譚少城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到半點喜悅,他臉上笑著,眼裡分明是絕望。因為這些都無異於提醒他,最後一個和他一樣相信司徒玦會回來的人都已放棄等待。

後來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司徒玦,和譚少城之間的反覆也是因為父母讓他把握「小譚這樣的好姑娘」,譚少城意外攀上傅家的高枝嫁為人婦之後,薛少萍為他積極安排的相親他每次都去。司徒久安夫婦提出重新裝修他們的老房子,狠心把曾經屬於司徒玦的舊物徹底清除,讓他不再睹物思人,他也爽快同故意了。只有譚少城不相信他擺脫了司徒玦的陰影,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愛上一個人越難,忘記她就越不容易。她尚且不能對愛過的人徹底釋懷,何況是姚啟雲。

果然,小跟無意間從姚啟雲助理那聽來的無心閑話證實了譚少城的猜想。七年里,每隔一段時間,姚啟雲都會訂一張自己前往洛杉磯的機票,但從未成行,更離奇的是去年他曾有一次受邀到當地參加一個行業會議,習慣了親力親為的他卻破例地授意自己的副手前往,如此矛盾離奇,難怪讓人詫異。小根是個糊塗人,譚少城卻不糊塗。思念一個人到什麼地步才會渴望到畏懼?

「你知道嗎?吳江要結婚了。」譚少城為自己飯桌上的恍惚做出解釋。成為傅太太之後,這還是她第一回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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