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 一念

葉昀離開後沒有多久,向遠就發現了一直放在床頭的舊手機被移動過,她太清楚它擺放的位置,以至於閉著眼睛也能在第一時間摸到它。向遠的房間一向不需要楊阿姨打掃,這就是說,葉昀動過了這個手機,他很有可能已經看到上面的通話記錄。

向遠靠在床頭,長久地看著手機里最後那個電話號碼,葉昀發現她騙了他會怎麼做?他是做警察的,只要有心,順藤摸瓜地追查下去,或許會發現更多的疑點,假如有一天,當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不會大義滅親,英雄殺嫂?向遠想到這裡,竟然覺得有幾分荒唐可笑。她應該害怕的,可是她沒有。這個電話一早就應該刪掉,早在四年前,任何事情不做則已,要做就要乾淨利落,幹得漂亮。可是,直到葉騫澤失蹤後,向遠才發現,兩人幾年的夫妻,除了葉家的產業,他並沒有留下來。他們沒有一張生活照的雙人合影,沒有互贈過禮物,就連那杯冒著熱氣的蓮子枸杞茶都永遠成了過去,她想要留住一些東西,至少證明她和那個男人的曾經不是幻夢,她需要一些東西來承載她僅有的一點懷念,所以才刪了所有的記錄,唯獨留下這通電話,儘管她比誰都清楚,這是多麼的不明智。

放下電話的時候,向遠心裡竟有種莫名的輕鬆,她想,如果報應遲早要來,那麼,葉昀親手給她的,畢竟要比別的方式好得多。

準備出門之前,向遠收到了葉昀的簡訊,一共有兩條:

——「我是做夢嗎?」

——「如果是夢,我很快樂,不要叫醒我。」

這還是他在她面前一貫的傻氣天真。向遠看過之後,沒有恢複。如果是夢,不如就讓這場夢安靜一些。不要吵,也不要動。是誰說的,由來好夢最易醒。

眼看就要到公司,葉秉林所在的醫院打來電話,說他一大早又有中風的跡象。葉秉林這幾年一直常住在六榕寺,寺里的僧人得了香火錢,一直對他頗為照顧,他在那裡生活得很好,向遠每周都會去看看他,葉昀反倒去得少一些,但每十來天都會去一回。這半年來,葉秉文的身體急轉直下,人老了,就像一台磨損了的舊機器,修好了這裡,那裡又壞了,實在沒有辦法,向遠又把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天,向遠有兩個會議,一個活動,一件接著一件的事情已經耽誤了她太多的時間。可是葉秉林的事情她也不能不管,於是只得調轉車頭,趕去醫院。

走到葉秉林的加護病房前,主治醫師和護士已經等在那裡。向遠問,「我公公怎麼樣?」

醫生小心地斟酌著語句,「您也知道的,以葉老先生的身體狀況,能夠維持到今天已經相當不容易,他腦部的血管非常脆弱,就像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葉老先生好像也清楚這一點,不過他現在心態相當平和,這對重病患者來說是件好事……當然,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我知道了。」向遠接過了醫生的話。她怎麼會聽不出那話里的言外之意。早在葉太太身故的時候,葉秉林對生死就已經看得很淡了,相比起老爺子,她才像是放不下的那一個,她已經不欠葉家什麼了,可是,葉家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她獨自推門進去,坐到病床邊的凳子上,葉秉林在她進來的時候就微微睜開了眼睛,看到是她,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動作彷彿都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

向遠把從葉秉林手中跌落的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她翻了翻,書頁已經很殘舊了,也不知道老爺子看了多少回,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手不釋卷。

「要多休息啊。」向遠對病床上的公公說。

葉秉林語聲微弱,「向遠,葯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真的有佛存在嗎?」向遠不知道跟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討論這個有無意義,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

「你信就有。」

「可是我不信。」她想,這是不是就是她從來得不到庇佑的原因?

葉秉林說話喘得厲害,他問,「公司的事,一切還好吧?」

「好!好得不能再好。」向遠扭頭把書放到床頭柜上,江源是老爺子一生的心血,他放不下是當然的。

「你一個人……也不要太辛苦。」葉秉林說完這幾個字,就必須休息片刻,才能艱難地往下說。葉騫澤失蹤的事情還是沒有瞞過他很久,有太多的流言傳聞,防不勝防,這也是老人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

「向遠……」吐出這兩個字,葉秉林已經非常艱難。

「醫生說您需要靜養,有什麼話,好了之後再說吧。」向遠幫老人拉了拉被子,勸說道。

葉秉林卻極緩地搖了搖頭,嘴一張一合,彷彿有什麼話必須要講,可是他的聲音太弱,向遠只看到他雙唇啟動,卻什麼也沒聽到,見他如此執著,她於是便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老人。

他重複到第二遍的時候,向遠終於聽懂了。她用極其複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公,慢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一言不發,許久,才冷笑了一聲。

葉秉林說的是,「既然騫澤……阿昀他一直放不下你……」

向遠對自己說,他都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何苦跟他計較呢,聽著就罷了。可是今時今刻,她偏偏咽不下這一口氣,多少怨忿都在這一剎那堆上心頭。葉昀怎麼樣是一回事,但是從葉秉林嘴裡說出來又是一回事。向遠不信葉秉林直到現在才看出葉昀小心思,否則當年他們父子的一場爭吵為的又是什麼。葉秉林是一手把向遠拉近江源的人,沒有他,也許向遠會是沈居安手下的一個打工皇帝,但是葉秉林用「恩情」兩個字留下了她,之後又極力地促成大兒子葉騫澤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遠不願意說,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葉騫澤一向優柔寡斷,當時心裡又搖擺不定,如果沒有老父在後面推一把,他未必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求婚。這也就罷了,是向遠心甘情願將身嫁與,她擺脫不了那晚月光的誘惑,與旁人無尤。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她竭力扮演好葉騫澤的妻子,葉家的兒媳婦這一個角色,她如葉家人所願,一次次把公司從危難中引向正軌,她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間換來江源無比風光的今天,自己一個人形影相弔。葉騫澤不是她的丈夫,江源才是!這些年維持著公司,維持著這個家的人不姓葉,姓向。

現在好了,大兒子也許回不來了,老爺子說,這樣吧,小兒子對你也一直有心……誰說他老糊塗了,他一點也不糊塗,他要用同樣的方式把她一輩子拴在葉家,為他們賣命,沒有異心,永不超生,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過的如意算盤。

向遠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恨「葉家」這兩個字,見鬼的葉家,她詛咒它,在「葉家」看來,她是什麼?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沒有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無比譏誚地問,「您就這麼縱容自己的媳婦和兒子兄嫂亂倫,為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麼能肯定我跟葉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會對葉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幾個兒子排著隊獻身,也一點用都沒有。」

「……你……你不會的……」葉秉林氣若遊絲。

「我會!」向遠咬牙,貼近老人的耳朵低語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動,但是,假如我告訴您,是我讓人撕了您那寶貝大兒子的票,您還會不會繼續相信?」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有幾分凄涼。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葉秉林的眼睛驟然睜大,死死地看著向遠,喘氣如同風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一滴混濁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驚愕,有仇恨,有恍然,漸漸地竟然變得柔和,彷彿帶著悲憫。

向遠彷彿在自言自語,「到了現在,我覺得夠了,什麼都夠了。如果您還有力氣,就留著,說不定還能等到看我的報應。」

葉秉林徒勞地張嘴,最後放棄了發聲,顫動著一直還插著點滴管的手,從枕下摸索出紙筆——他發病過幾次,嚴重的時候嘴歪眼斜,只能用手指夾著筆僵硬地寫下自己想說的話。

向遠冷眼旁觀,看他艱難地在紙上塗劃,每寫一筆,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時候,向遠仔細端詳了幾眼,她以為葉秉林會詛咒她這個殺子仇人,但是那紙上歪歪斜斜地只有幾個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遠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說,「我怎麼還會幸福?」

葉秉林搖頭再搖頭,繼續費力地移動著拿筆的手,寫完之後,他的呼吸如同長嘆,但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把那張紙塞到向遠的手裡。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這就是老人要給她的話。

向遠喃喃重複著這句話,老爺子居然沒有恨她,他是真的勘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程,像她這樣,如何想放就放,除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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