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晨光

哭聲。

向遠聽到了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數不盡的人發出的悲鳴,壓抑的,不敢訴之於口的,低細的哀泣,從最遙遠的地方而來,漸漸清晰,這聲音鑽入她的耳膜,穿過心肺,然後再呼嘯而去,一陣陣,彷彿永無停息。

有那麼一瞬間,向遠幾乎想要立刻關閉辦公室電腦里播放的這段音頻,她開始懷疑這個隨著敲碎葉家窗戶玻璃的石頭而來的U盤裡,存儲的這一段沒有任何解說的音頻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將近三分鐘的時間裡,除了此起彼伏,不斷重複的詭異嗚咽聲,什麼都沒有。這低嘯嗚咽聲意味著什麼,莫非是風?

向遠苦笑了一聲,但是往椅背靠去的脊背忽然僵住了。對,這是風,海上的風聲!她明明聽過的,就在四年前,她和葉騫澤最後一次通話里,那背景不就是這樣的風聲?只不過,耳邊這段音頻里的風聲雖然可怖,但尚不如那天電話里一般摧枯拉朽。

她有些明白了,一定是滕雲在用錄音筆捕捉風的聲音。那一幕彷彿可以在腦海里勾勒出來,如同一幅素描,淺色細格子襯衣的男人,戴著有框的玳瑁眼鏡,五官端正,目光平靜,他倚在甲板的欄杆上,面對海的方向,身後的人或許已經因為突如其來的風暴亂成了一團,而他還在那裡,像以往聽郊外松濤的聲音,看一朵花的樣子那般錄著風的聲音。

向遠記起了滕雲,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對於這個男人,她有遷怒,有責怪,然而這四年來,難道就從來沒有想念?滕雲總說,他把向遠當作生平最看重的朋友、知己。向遠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可失去了滕雲,她有如失去了一條臂膀。

向遠好像能聽到滕雲說,「你聽啊,向遠,每一種聲音都是不一樣的。」她閉上眼睛,和滕雲一起聆聽,那良久的風聲不再枯燥乏味,跟風一起送來的,還有久違的故人氣息。

風的嗚咽聲愈演愈烈,漸漸放肆開來,如同神哭鬼嚎,甲板上凌亂的腳步聲,呼喊聲,驚叫聲也開始傳來,恐懼透過聲音直指人心,向遠想像當時船上的混亂和絕望,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靠岸,立刻給我靠岸,他媽的再不靠岸,通通都得去餵魚!」這正是陳傑的聲音,氣急敗壞地傳來,「滕雲,你發什麼呆,你想死嗎?」

「靠岸?往哪裡靠?我猜所有的港口都有搜捕我們的人。就算你願意自投羅網,可我們的位置已經來不及找避風港了。」滕雲說。

「放屁。難道坐著等死?你答應過一千兩百萬大家平分,老子才冒險陪你干這一票,要是沒了小命,我他媽的要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陳傑的嘶吼已經沙啞。

「你既然上了這條船,就怨不得別人,假如不願意等死,你可以祈禱……」

「瘋子,都是見鬼的瘋子!那狗屁上帝可以讓這颱風停下來?」

滕雲的聲音依舊平靜無瀾,「他可以讓你下輩子有更好的選擇。」

「你想死就死,別扯上我……」陳傑的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他暴躁地用最惡毒的髒話咒罵了一句,「該死的現在居然還有電話,鬼打來的?……喂?」

向遠猜到了打這通電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失去了理智的她自己。

錄音里聽不到她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只聽到陳傑含糊地說了句,「……是向遠那個女人。」

「把電話給我,給我!……向遠,你後悔了嗎……起風了,向遠……記住你的承諾,葉少……你有話對他說嗎,假如你願意……」

再一次重溫當天的對話,向遠彷彿從那一天悲痛欲絕的當事人化作了在大海風暴中顛簸的小船上方沉默地旁觀者,所有的悲劇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猶如編好的劇本,她無能為力。

「她要跟葉騫澤說化,你去把葉騫澤找來……」滕雲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對象應該是陳傑。

「老子才沒有那個心思管他,待會我就讓他到海里餵魚,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要做什麼都可以,等讓他接完這通電話!」這個時候的滕雲顯然比已經六神無主地陳傑說話更有震撼力。

陳傑罵罵咧咧地聲音漸遠,終於,向遠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你嗎?向遠?」

錄音里短暫的停頓,那是她在追問葉騫澤最後的一句話,她寧願他什麼也不說,可她的餘生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騙自己的理由,也不要他接下來的那一句。

「對不起,謝謝你。」

對不起是因為這半生的辜負,那謝謝你為的是什麼,是感謝向遠的痛下殺機終於給了懦弱的他一個解脫的機會?他那麼急不可待的趕赴另一個世界,去赴葉靈之約,那跟袁綉那個妓女的糾纏又是為了什麼?

「我……我這一輩子只欠了兩個女人,一個是阿靈,一個是你……」葉騫澤的聲音越來越小,「……賣給了……剩下的,我都留給你,這是你應得的……袁繡的孩子……我……照顧……」

「……船進水了,進水了……」

後面的聲音被一聲絕望的嚎叫打斷,終於什麼都聽不見了。

向遠木然地摘下了耳機,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是乾涸的,宛如一口枯井,然後,她慢慢地用雙手捂住了整張臉孔。

許久之後,她飛快地退出電腦,收好那個U盤和包裹它的紙條,一陣風似的出了辦公室。

袁綉所在的公立神經病院條件算不上好,向遠沒有心思喝院長親自沏的茶,她厭惡這個地方,只要求見袁綉一面。

「這當然可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對她一直嚴格監管,除了最初入院那一段時間,她的情緒還算相當穩定……」精神病院的院長看了向遠一眼,她好像並沒有聽見自己說些什麼,一路急急地走到袁綉所在的病房,隔著鑲有鐵枝的門,她對著裡面那個眼睛頓時睜大的人,沒有任何多餘的對白,只有一句問話脫口而出。

「孩子不是他的,是不是!」

短短几個字說完,急促的呼吸使得向遠的胸口急劇的起伏,一雙眼睛都是通紅的。

袁綉胖了,胖得快要分辨不出那張清秀的面容,只有眼神沒變,薄瓷一般脆而利。她聽見了向遠的問話,神經質地歪著頭,側起身子打量門外那個曾經不共戴天的女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說你聰明……哈哈……你真蠢……這麼簡單的一個題目,你猜了四年……哈哈……那孩子是誰的……你猜是誰的……」

向遠心中悲倉無盡,是啊,這麼簡單的一個題目,她猜了四年,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得到了答案,其實真相一點也不隱諱,是嫉妒,是絕望,是仇恨遮住的她的眼睛。她嫁的人,自以為可以普渡眾生,乞丐伸手,他給錢,一個懷孕的、投緣的妓女伸手,他給她「江海垂釣,以此終老」的一生,反正他的「一生」已經無所謂了,他早想過離開這一切,既然遇到了袁綉,就不如帶她一起,給她和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這也強過在日漸成仇的妻子身邊廝守,只是沒有想到,他的濫好心,最終把他推上了絕路。這樣也好,不是嗎,也許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收場。

葉騫澤啊葉騫澤,你怎麼可以這樣,向遠短暫地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以為她贏了,結果底牌揭開,卻是葉騫澤自以為是地讓了她一局,他是誠心要她在這樣的勝利中一輩子如鯁在喉。

「哈哈,求我啊,求我告訴你孩子是誰的。」袁綉從一直坐著的床上站了起來,依舊笑個不停。

孩子是誰的?那個無辜的孩子的父親是誰?如果不是葉騫澤,那麼是誰又有什麼區別,就算是沈居安的,他那麼恨向遠,這些年來還不是合作愉快?假如是崔敏行的,那就更是一個野種。會有報應嗎,無所謂了。

「求我啊……」袁綉自說自話,忽然面目變得無比猙獰,她虛肥地身體措手不及地衝到鐵門邊上,雙手從鐵枝的縫隙里猛地探了出來,惡狠狠地抓向向遠。

向遠避之不及,幸而側了側身自,眼睛幸免於難。但臉上平添了一道尖利的指甲划出的血痕,她急急地退了幾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走廊的牆上,臉才開始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拭,有血的印記。

陪同的人等驚聲一片,有扶住她的,也有幾個強壯的護工立即打開了鐵門,將恢複了滿臉笑意的袁綉用力地按在了地板上。

「放開她……」痛意讓向遠一個激靈,她按住臉上的傷口,制止住要對袁綉施展暴力的護工,「算了,我說放開她……」

那兩個人鬆手,袁綉卻依舊匍匐在地板上咯咯地笑,扭曲的笑容和眼裡的寒霜讓她顯得無比的可怖。

院長不斷地向眼前的金主道歉,向遠鬆開了覆在臉上的手,血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多,她低聲對院長說,「從今往後……我要你們好好照顧她。」

臉上的傷口是在精神病院簡單地做了處理,向遠沒有停留太久。她回到車上,取出一副太陽鏡勉強地遮住傷痕,接著再一次展開了那張包裹住U盤的紙條,上面簡單地寫著:「假如對我的『證據』還算滿意,下午三點,吉祥閣二樓。」落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