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那一天的夕陽

紀廷進房間之後,徐淑雲笑道:「這孩子,看來真是一點酒都不能喝。」其餘幾人只是牽強笑笑,一頓飯在幾人如同嚼蠟般的感覺中草草吃完。

汪帆和徐淑雲剛收碗,止怡就走了回來,一進門就對汪帆著急地說道:「媽媽,我找不到止安,怎麼辦?」

汪帆安慰她道:「傻瓜,學校那麼大,你上哪找她去,這一帶還有誰比她更熟?放心吧,在外面累了她就會回來。」

送走了顧維楨一家,徐淑雲還在廚房裡收拾,紀培文走進兒子的房間。

紀廷半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帶著耳機,臉色依舊潮紅,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專心聽什麼。紀培文坐到床邊,小心地摘下紀廷的耳機,紀廷感覺到動靜,睜開眼,連忙坐了起來,「爸,有事?」

紀培文將耳機湊近自己的耳朵,剛拿近一些,就聽到裡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皺了皺眉,將隨身聽按停,取出裡面的磁帶一看,是Beyond的演唱會專輯。當時正是Beyond大熱的年代,顧維楨的學生里也有不少人很迷這個樂隊,所以也大致聽過一些,可他一聽到這些狂熱的敲擊樂的聲音和嘶喊一般的歌唱,就覺得頭痛得不行。當然,他了解年輕人的喜好跟他們這一代人不一樣,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向文靜的兒子也會喜歡這個。

「我以為你在聽你媽媽買給你的鋼琴協奏曲。」紀培文將磁帶和隨身聽交還到兒子手上,淡淡地說道。

紀廷垂下眼睛,下意識地用手玩著耳機的線,答道:「也聽,不過聽多了就煩了。」

「這個……你不覺得太吵?」紀培文指指隨身聽裡面的磁帶。

紀廷笑了,但是沒有說話。他當然不會說,他其實就喜歡這樣瘋狂一點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都有種歇斯底里的快感。

紀培文看著兒子的笑容,他想,也許他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了解這個一直讓他引以為榮的兒子。見紀廷沒有說話,他決定把話挑開了來說:「我聽你們附中的陳校長說,好像你在志願上填了五中?」他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漫不經心一些,就像平時跟兒子的聊天。

紀廷立刻睜大了眼睛,看了他父親一眼,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麼,眼裡有一種光芒迅速隱去,但是隨後他選擇了沉默。紀培文見他不語,又接著說道:「五中也是不錯的,但是那學校的人比較雜,而且離家又遠,所以我跟你媽媽商量了一下,都認為你還是念我們學校的附中比較好,所以,我們託了陳校長,幫你把志願改了回來。」說完這番話,紀培文認真地看著兒子,可是他從兒子臉上看不出什麼痕迹,這樣讓他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裡沒底,於是他補充了一句,「兒子,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從小到大,你都是一個好孩子,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我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爸!」紀廷打斷父親的話,「我明白的,我填五中也是好玩來著,一時興起而已,正後悔呢,你們改了也好。」他將隨身聽里的磁帶取了出來,然後從床上下來,「爸,我出去散散步。」

看著紀廷走出房門口,紀培文覺得有些擔心,兒子是懂事的,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太平靜地接受這件事,自己反而不安,所以他問道:「去哪裡散步?天就要黑了,別去太遠。」

紀廷在房門處回頭,「我只是在學校里走走,很快就回來,放心吧,我不會走得太遠。」

他離開家,漫無目的地在黃昏的校園裡走,心裡是什麼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殘存的酒精在灼燒著他,可是心裡卻是澄明的,只覺得胸口中某個地方,有團棉絮一樣的東西在堵住,也不是痛,只是覺得悶,哭不出也說不出,但又忽略不了的悶。

不要走太遠,他們說。

他知道自己不會走得太遠,只是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一下,然後他還是會回家,繼續成為一個好孩子。從小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把自己心裡的某種東西強行按下去,慢慢地,做大家都認為正確的事成為了本能一樣的東西,有時也就覺得,也許自己天生就是個好孩子。

哪裡都有人,哪裡都不能好好地呼吸。紀廷不斷跟路上遇到的同學、老師或者父母的熟人微笑打招呼,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僻靜的小路上去,終於,人越來越少,這不是條他常走的路,可他覺得莫名的熟悉,直到眼前頓時開闊,他才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來過這裡。

即將落山的夕陽將四處渲染得昏黃而曖昧,紀廷背靠在草地里的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從衣袋裡掏出那盒磁帶,仔細地看了看,然後開始用力地撕扯它,他把那些帶子絞揪了出來,纏在手上,然後狠狠用手將它絞斷。

他從來沒有這麼干過,但是無所謂,反正沒有人看到,回到人前他還是個品學兼優的楷模,他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暢快。他沉浸在對那盒可憐的磁帶的破壞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裡還有旁人,直到聽到「嘖嘖」的聲音,才吃了一驚,猛然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來,只見止安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從石頭的另外一面轉出來。

止安不說話,只是用一種「嘆為觀止」的眼神看著紀廷面前狼藉的傑作。紀廷愣了愣,然後發覺自己並不是那麼在乎被她看到這一幕,於是他對她笑笑,繼續摧殘他曾經心愛的那盒Beyond專輯。止安看了一會,終於發言道:「這有什麼好玩的,跟我來。」

她對他做了一個跟上來的手勢,紀廷猶豫了一下,拋下手裡糾纏的東西,朝她的背影走去。止安帶著他熟門熟路地摸過一片茂密的雜草灌木叢,然後沿著一個小土坡往上爬,最後示意他跟她一樣伏倒在坡頂的草叢裡,紀廷照做,但是依然不解。只見止安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製作精良的小彈弓,這個紀廷認識,還是他爸爸送給止安的禮物。接著,她又拿出了一團路上摘的一種刺蝟般的灌木果實,將其中一顆放在彈弓的皮套里,然後將皮筋繃緊,微微撥開前面的枝葉,朝前方瞄準。紀廷往前看,原來他們所在的坡頂下面是一條小路,這個時候,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情侶在小路上漫步,眼看前面走來了一對連體嬰一樣的男女,止安閉上一隻眼睛,做好了瞄準的姿勢。

紀廷忙拉住她,然後搖頭,他大概知道了她想幹什麼,下意識地阻止。止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口形示意他放手,紀廷剛鬆手,她彈弓里的刺蝟果實就發射了出去。

其實這樣的果實傷不了人,但要是打在裸露的皮膚上,還是要吃痛的,止安的第一發彈子奇准地打在目標的頭上,然後只聽見女的一聲驚叫,兩個並在一起的頭迅速分開。原來那長滿刺的果實纏入了女生的頭髮里,她摘了半天也沒摘下來,身旁的男朋友貼上來幫忙,誰知越幫越忙,直到將女生的頭髮弄得蓬亂,也沒將那東西解下。紀廷本來想責備止安,看到這一幕,卻只覺得忍俊不禁,差點沒笑出聲來,身邊的止安也捂著嘴,不住地竊喜。

兩人惡作劇得逞地笑著,下面那對情侶終於在女生髮辮盡散之後將那顆小刺蝟摘了下來,一起惡狠狠地朝紀廷他們的方向望,那男生還往前走了幾步,說了聲,「是誰?」止安和紀廷立刻匍匐在草上一動不動,面前的繁茂枝葉就是最好的屏障。

那男生在下面張望了一會,雖然也猜到惡作劇的人就在坡的上面,但是從那條小路的位置是不可能爬上來的,勢必要繞一個奇大無比的圈子,才能到達止安他們的那個地方,這也是止安肆無忌憚的原因之一。紀廷當時不知道這些,他只覺得胸腔里一顆心像要跳出來一樣,直到聽到對方走遠的腳步聲,才長舒了口氣,半爬起來,內疚地發現,自己心裡竟然全是惡作劇得逞的喜悅感,先前的憋悶開始退去。止安也坐了起來,咯咯地笑,「紀廷你這笨豬,差點被他們看見。」

紀廷不服氣地說道:「你還不是一樣,剛才笑那麼大聲,要不他們也不會看過來。」

「你看到那女的雞窩一樣的頭髮沒有?」止安笑著說,紀廷想起,自己也抑制不了地笑了起來。笑過後,他順手摘下止安頭髮上的一片枯葉,道:「原來你跑這裡來了,顧伯伯他們還說找不到你呢。「

止安順勢躺回草上,「你連撒謊都不會。他們是不會找我的,除了止怡。他們只會說,『這一帶誰有她熟,玩累了就回來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裡,在昏黃的夕照下,她臉上有美麗的陰影。

紀廷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她說得一點也沒錯,於是他說道:「其實顧伯伯他們也是很愛你的,你為什麼老是惹他們生氣,難道就不能聽話一點?」

止安嗤笑了一聲,將嘴上的草扔了出去,「愛我?他們眼裡永遠看不到我。從小他們就會說『止怡喜歡這個,那也順便給止安一個吧』,所以止怡有的東西我都有,可是這些從來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從小到大沒有抱過我,也沒有罵過我,她眼裡只有止怡。小的時候,我以為我不夠乖,所以我處處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績好,比她運動好,我希望爸爸媽媽說一聲:『止安真棒!』可是他們只會說『止怡,沒事的,成績不好不要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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