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愛極無不可

阿照陪在傅鏡殊身邊,他很少見到七哥喝酒。傅鏡殊平日里應酬也不少,但他在酒桌上總是太過克制,並且自有他的一套規避法子,所以負責接送他的阿照通常發現賓主盡歡之後,客人們醉得差不多了,他還清醒得很。

阿照只聽方燈一次開玩笑的時候提到過,傅七酒桌上深不見底的表象只不過是因為他狡猾,其實他的酒量十分之差,有時方燈非讓他陪著喝幾杯,先撐不住倒下的那個必定是他。

現在阿照知道了,姐姐沒有說假話。

傅鏡殊醉了,不僅是因為那兩杯龍舌蘭,也因為他不想再那麼清醒。

於是阿照從他酒後斷斷續續的敘述中,頭一回聽說了他初到馬來西亞,站在吉隆坡的大宅前的那種無助和惶惑,也知道了他對鄭太太既感恩又忌憚的複雜心理,還有他對大宅里勾心鬥角的「親戚」們的厭惡和戒心。

傅鏡殊說鄭太太現在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到頭倒有大半時間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大家嘴上說她會長命百歲,然而心裡都清楚她的時日已不多。傅維敏夫婦也著急得很,明裡暗裡想盡了一切可以挽回老太太心意的法子,他們守在病床前的機會要比忙於公事的傅鏡殊多得多,大把表現殷勤的機會。

傅維敏夫婦最大的兒子已經年滿十八歲,聽說很是聰明奮進,行事長相都頗有幾分傅傳聲當年的樣子,也越來越討外祖母的歡心。他們夫婦倆都表示,很願意讓長子改隨母姓,這樣一來,這孩子也可以繼承傅家的香火,而且身上還流著鄭太太的血,遠比傅七這個身份卑賤的野種更配得上傅家的基業。鄭太太現在還不為所動,每逢女兒女婿提起,只說孩子還小,傅七這些年也做得很不錯,但是誰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在大限將至之前,或是某場昏迷之後忽然改變了決定。鄭太太的兩個弟弟本來就是牆頭草,今天他們對傅鏡殊還客客氣氣,但是只要一聽到風聲,就會立刻翻臉不認人。

傅鏡殊端著晃動不已的酒杯對阿照說,別看他現在還暫時能壓制住那撥人,沒準轉眼就成了一場空,到時他這些年投注在傅家的心血都將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阿照能做的只有不斷扶起傅鏡殊歪倒的身體,擦拭掉他杯子里灑出來的酒液。他知道七哥一直很不容易,但七哥總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模樣,他到現在才發現,人前所有的風光,背地裡竟是如此兇險。

阿照還知道,七哥下午去找了方燈。方燈新換的住處還是阿照讓人打探出來的,他以為這一次七哥前去勸說求和,姐姐一定會和七哥冰釋前嫌。自家人,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沒有想到,回來後的七哥居然成了這副樣子。傅鏡殊醉後絕口不提方燈,但是阿照再傻也能猜到,這些都是因姐姐而起。

阿照破天荒地在心裡埋怨起姐姐,女人都喜歡認死理,糾纏於一點小事不放,為什麼就不能多體諒男人的苦衷。在阿照看來,七哥對姐姐已經足夠在意,難道她真的鐵了心要跟那個姓陸的男人走?這個結果阿照想不通,也萬萬不能接受。他、姐姐,還有七哥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一同度過,沒理由讓半路殺出來的一個陌生人打破這一切。

想到這裡,阿照心裡堵得慌,忍不住還是開口問了。

「七哥,我姐她當真不肯回來?你說她在想什麼?」

傅鏡殊仰靠在沙發上對阿照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很多人一起共得了艱苦,卻享不了甘甜?」

阿照搖頭表示不知。在他的詞典里,「同甘共苦」是鐵一般的定律。

傅鏡殊當然也沒想過阿照能給他答案,他自說自話:「因為前者沒有選擇,但後者有。」

阿照其實還是一知半解,他只關心一點,「我姐她要走,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傅鏡殊笑了,「阿照,我不是萬能的,有些事我們都沒有辦法,留不住就只能讓她走。我答應她了,讓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這個回答讓阿照大為意外,心裡也涼了半截。他控制不住地單手握拳,不輕不重地砸在茶几上,酒杯和傾倒的瓶子一陣晃動。

「她怎麼能這樣?」

「她怎麼不能?」傅鏡殊反問,「別怪她,我們都沒為她想過。如果我是她,可能我早走了。方燈說得對,留下來我能給她什麼?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人模人樣的,可在她面前,我就是個廢物。阿照,那天你問我,你姐對我來說算是什麼?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卻答不上來,我不敢去想那個答案。方燈就像我自己,這樣的話她不想再聽,可對我來說,這就是事實。每當看到她,就像看到我最不願回想的過去,還有見不得光的另一面。我害怕她,又放不下她。」

阿照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

「人最愛的不也是自己?」

傅鏡殊喝多了,再也難以支撐,手上最後一杯酒也潑灑在沙發上,人已經昏昏沉沉。阿照要費很大勁才勉強聽得清他囈語一般的話。

「……愛極翻成無不舍……陳散原寫的一首詩……我什麼都不是,能豁得出去的也只剩下自己……她早看透了我的無恥……走……走了也好。」

阿照手忙腳亂地把傅鏡殊扶在沙發上躺好,然後坐在一旁發了好一會兒呆。愛是什麼,對他來說是太複雜的謎題。他似乎沒有愛過,腦海中偶爾浮現明子的臉,又急不可待地將她清空。他唯一見過的愛,就是姐姐對七哥的感情,這也應該是七哥曾經最為確信的一樣東西,現在連這個都要改變了嗎?

他聽到一聲輕微的震動,在深夜裡格外引人注意,那是被七哥扔在沙發角落裡的手機。阿照拿起手機,想著要不要叫醒七哥,卻看到屏幕上顯示是方燈發來的一條信息。他只猶豫了不到一秒,就按開了那條簡訊,上面只有一句話。

「我愛過你。」

阿照回頭看了看閉目蹙眉躺在沙發上的傅鏡殊,默默刪除了那條信息。

第二天,傅鏡殊依舊準點到了辦公室。他醒過來之後,用了很長時間在浴室里清洗,與其說他厭惡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不如說他排斥的是那個因懦弱而依賴酒精的自己。

九點多,助理打進來一個電話,說是有位沒有預約的女士想要見他。傅鏡殊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方燈,他站了起來,忽而才想起自己是多麼可笑。助理跟在他身邊幾年,怎麼可能連方燈都不知道,酒精果然是個可怕的東西。他坐定揉著自己的眉心,問對方姓什麼。

助理說,她叫賈明子。

明子走進辦公室時,看到的是永遠清醒從容的傅鏡殊。他們一起吃過幾次飯,但她主動到辦公地點來找他還是從沒有過的事。

傅鏡殊禮貌地和她寒暄了幾句,秘書送進來的咖啡是他們一起用餐時她曾點過的口味,明子抿了一口,有些驚訝,也有些佩服。阿照總是那麼粗心,莽莽撞撞的,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他和傅鏡殊關係親近,卻是截然相反的兩種存在。

「你要找我,其實可以先給我打個電話,下班後我讓人去接你。」傅鏡殊客氣地說。

明子答道:「我之所以來辦公室,是因為我不太能夠確定,我今天的來意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

「哦?」傅鏡殊擺出願聞其詳的姿態。

「你還願意和我結婚嗎?」

這下連傅鏡殊都不得不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沉吟了片刻,微笑著問:「你想要的不是那種砰一聲的感覺?」

「炸過一次就夠了。」明子放下了咖啡,面不改色地注視著辦公桌後的人,「我說的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我做的事在你眼裡恐怕是個笑話。」

「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想要轟轟烈烈的愛情不是罪過,我也不感到意外。」傅鏡殊口氣緩和。

明子撇嘴笑笑,「愛是可以隨便說說的,看上去再轟轟烈烈也一樣。我也以為他愛我,還山盟海誓地說我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呵呵,後來我才知道,我是盲腸,是痔瘡,反正是隨時可以割掉的那部分。我不想騙你,也知道騙不過你,今天我既然來了,就代表我打定了主意。願不願意,你只要一句話。」

傅鏡殊彷彿很欣賞對方毫不拖泥帶水的個性,他把玩著手上的簽字筆,慢條斯理地說:「讓我猜猜,你家裡出了狀況?還是……」他的眼神明顯地掠過了她身體的某個部位,為顯得不失禮,又很快地移開,但含義不言而喻。

「我爸爸說得對,你是個聰明的人。」明子下意識地挺直了腰,彷彿是要讓自己更堅定,「你猜中了一樣。」

即使已有了心理準備,傅鏡殊還是沉默了一會兒。

「他知道嗎?」他問。

明子搖頭,「我絕對不會告訴他,不管我們的交易成與不成,都請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你跟我說『交易』?」傅鏡殊的笑容頗值得玩味。

「說白了不就是這樣?要是你願意用更好聽的說法,我也可以配合。」明子說。

「你要想清楚!」傅鏡殊言下之意是怕她太過輕率,而他不會隨意為他人的衝動買單。

明子臉色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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