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請你跟我走

每個周末,方燈去店裡的時間都會晚一些,這天她故意起了個大早,把車開出大廈,在廣場的拐彎路口還是遠遠地看見了陸一。

陸一也看到了她的車,腳步停了下來。方燈本打算像往常那樣輕點油門就過去了,然而當她又一次把他拋在身後,看著那個身影越變越小,一種說不出的煩躁感油然而生。

陸一目送她的車絕塵而去,有些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又聽到車子的聲響,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意外的笑容。

「今天又是『那麼巧』?」方燈把車倒了回來,搖下車窗問他。

「是啊。」陸一說罷,自己也覺得這個謊言站不住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也不是,我專門等了一會兒,想看看能不能遇見你。」

方燈沒有問他遇見自己之後又打算怎麼樣,她示意他上車。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陸一心裡難免有很多問號,她走了為什麼又回頭,現在到底打算把他帶到哪裡?他嘗試過開口,卻發現此時的方燈並無談心的慾望。反正他也只是想看看她,目的既已達成,就乾脆把話咽回肚子里,安心聽從她的安排。

方燈把車停在了中心廣場附近,和陸一上了渡輪,再度登上了瓜蔭洲。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陪他在島上閑逛,而是直接去了聖恩孤兒院。

孤兒院資深的嬤嬤還認得方燈,她算是從這裡走出去之後比較「有出息」的孩子之一,院里現在掛著的窗帘和一部分孩子的被套還是去年聖誕時,院長去找方燈募籌來的,因此見她回來,臉上的笑容很是殷勤。

方燈徵得嬤嬤的同意,領著陸一上了宿舍樓的天台。宿舍樓是孤兒院最高的一棟小樓,其實也只有四層,頂上是鋪滿水泥空心磚的開闊地,平時護工們會在這裡晾晒衣服和被子,也常有不聽話的孩子不顧孤兒院的禁令偷偷跑到這上面來玩耍。方燈從前就經常在這裡度過她的傍晚時光,從這裡望過去,大半個傅家園盡收眼底——東側小樓的窗口、乾涸了的月牙池,還有草木茂密的小後院,天氣特別好的時候,風吹開長草,偶爾還能瞧見匍匐在草叢中的石狐。十幾年過去了,老杜家的違章建築早已不復存在,只有這個天台還是以前的樣子。

大概因為是周末的緣故,護工們都休息了,竹竿和拉起的晾衣繩上空蕩蕩的,天台角落裡擺著幾個簸箕,裡面不知是哪個嬤嬤曬的豆角干,引來了一隻黃蜂在旁嗡嗡地飛。另一側有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獨自用白粉筆在水泥磚上塗鴉,看見有兩個成年人闖入,也不理不睬。陸一看著小女孩畫了個人形模樣的圖案,然後躺在了那個圖案上。

「她在幹什麼?」陸一奇怪地問方燈。

方燈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她?」

陸一真的走了過去,蹲在卧倒的女孩身旁與她低聲對答了幾句,再走回方燈這邊時難掩一臉的複雜神色。

「她怎麼說?」

「她說她畫的是她媽媽,她躺在那個圖案上,就好像躺在媽媽的懷裡。」

方燈不理會陸一語氣里的悲憫,漠然道:「她可能根本就沒見過她的媽媽。不是每個孤兒都像你一樣幸運,沒了父母還能在親戚那裡享受到一個家的溫暖。會被送到孤兒院、福利院的孩子,要不就是身體不健全,要不就是親人死絕了,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他。」

「你小的時候也這樣?」陸一拂了拂地上的灰塵,兩人背靠著天台的水泥欄杆席地而坐。

方燈搖頭,「我進來的時候已經十六歲了,父母的懷抱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麼重要。陸一,我今天把你帶到這裡,其實是有些事想告訴你。」

「你想讓我看看你從前生活過的地方?」

「也可以這麼說吧。我從前待過的地方,只有這裡沒什麼變化。你問過我,你爸爸當初為什麼會收養我。」

「為什麼?」陸一竟顯得有些緊張。

「有人已經對你說過什麼嗎?」

「你指哪方面?」

「不管了。我想過要瞞著你的,但現在看來,你知道了也好。陸一,你爸爸決定收養我的時候,我都十六歲了,你從來沒有感到驚訝?」

「也許他希望我有個伴?」

方燈笑了起來,「你爸爸不會想到你們父子是那麼相似,即使在看女人的眼光方面也是如此。他收養了我,但從沒有想過把我帶回他和你繼母生活的那個家……他說我是他的洛麗塔。」

她說起這段話時是那樣平靜,陸一卻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消化。他幾次張嘴,想說:「不會的,我爸爸不是那種人。」但這樣說的同時就意味著方燈說謊。理智在告訴他,方燈對於這件事說謊的可能性並不大。

方燈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去緩衝,她接著往下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在那件事上,我不是被逼的,甚至你爸爸也是被我引誘著一步步陷進來。他的死,我脫不了關係,如果我不在車上,那一天他或許能夠平安到家,你也不會失去父親,到現在可能都還有個完整的家。」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陸一喉嚨乾澀。

「就和我接近你的理由一模一樣,為了那份鑒定結果。你爸爸出事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毀掉了他手上所有的證據,沒想到他還留了一份,所以……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了。其實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遠比你能想像到的更骯髒卑鄙。」

在陸一的沉默中,方燈開始了漫長的敘述。她從自己登上瓜蔭洲,第一次坐在傅家園的牆頭說起,一直講到了自己對傅鏡殊的嚮往和迷戀、她的酒鬼父親和朱顏姑姑與傅家的舊事、傅鏡殊的野心和他經受的冷落、突如其來那場綁架、她父親的意外橫死、傅七身世之謎的解開……然後陸寧海登場,他給絕望中的人帶來了命運的轉機,但謊言、慾望和貪求把糾纏在其中的人都一步步推向深淵。她甚至也沒有省略傅鏡殊重歸傅家後自己為他做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整個過程中方燈沒有看陸一一眼,獨自平靜而木然地將自己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平鋪直敘地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那些過去的種種,她經歷過,掙扎過,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談起過,這段歷程光怪陸離,滿目瘡痍,說來卻如同一個荒誕的腳本,連感嘆都無從著手。

「很驚訝?陸一,你說你愛我,你愛的是這樣一個我嗎?」方燈將頭倚靠在粗糙的水泥欄杆上,不無諷刺地看著身邊的男人。

陸一的樣子看起來竟有些難過。

「聽起來你是做了很多傻事,那些事……都不好。但是如果把我換成你,我不敢說我能做得比你好。」陸一把臉埋在膝蓋上,「你和我爸爸的事,我不想再聽了。就算這是真的,他對我沒有虧欠,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個好父親。」

「是啊,他是個好父親。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是這樣,方燈。我這人嘴笨,很多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我不能說我一點都不驚訝,也不介意。可是就像你說的,有些事,閉上眼睛,我們也不能當做它從未發生,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我最想看到的還是你笑起來的樣子。」

「就這樣?」

「你說我該怎麼樣?」

方燈答不上來,她雙手抱膝,抬起頭看著瓜蔭洲的天空。深秋的天藍得藏不了半點污垢,也容不下無用的悲傷。風吹過,極薄的雲被驅趕著慢悠悠地走,她的心也空空的,丟失掉的東西找不回來,積鬱的污血傾瀉而出,只餘下一個什麼都沒有,卻難得乾淨的容器。

她閉上眼睛,感覺這久違的風,它們又在樹梢,在雲端低語,它們什麼都看見了,卻從來不肯大聲說出來。

「方燈……」

「噓!」

「我……」

「別說話。」

陸一乖乖地安靜了好一會兒,再度動了動腳。

「你聽我說……」

「你能不能別像個女人一樣婆婆媽媽?」

方燈睜開眼睛,怒視著陸一。

陸一滿臉通紅,就像他最初在方燈面前那般手足無措,興許他也發現自己的舉措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一種莫名的衝動還是讓他急切地想把話說完。

「我只有一句話,你耐心聽我說完。你說以前做過很多不好的事,那現在你可以做一件很好的事來將它們都彌補回來,方燈,我想你嫁給我,這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去做更多更好的事。」

方燈把頭扭到一邊,沒有回答。

「你不願意?」陸一等了又等,他從這種無聲中嗅到了拒絕的苦味,「那也沒什麼,我……」

「你這是一句話嗎?」方燈忽然打斷他。

「什麼?哦,這是一個比較長的句子。」

「我問你,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不許說遊戲和卡通片里的虛擬場景,除此之外地球上任意一個角落都可以。」

「這個嘛……我曾經很想去芬蘭,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做的夢了。」

「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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