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你應該走的

陸寧海這次上島,帶來了傅維信的死訊,彷彿他每一次的到來都與一場死亡相關。

事實上,傅鏡殊在聽到「傅維信」這個名字的最初幾秒,甚至一時間想不起他是誰。好在他很快在陸寧海略顯沉重的臉色中反應過來,這個同是姓「傅」的人就是鄭太太的親生兒子,傅維忍同父異母的兄弟。說起來,他還應該稱對方一聲「叔叔」。

但是這個叔叔並未與他謀面就先傳來了死訊。

鄭太太早年膝下空虛,沒有兒女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隱痛,直到中年時喜得一對龍鳳胎,她把這看做上天對她最大的仁慈。她的一雙兒女比傅維忍小十歲,同是傅傳聲的子女,生長環境卻大不相同,尤其龍鳳胎中的男孩可以說就是鄭太太心尖上的肉,從小捧在手裡,恨不得把好的一切都給他。

據說這個傅維信也沒有讓鄭太太失望,算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他長得儀錶堂堂,高大俊朗,聰明又外向,和蒼白陰鬱的傅維忍相比,更顯得陽光健康。傅傳聲生前對私生子傅維忍心存內疚,但說到真實父愛,他更多的是交給了長在他身邊,性格和他更為相像的小兒子傅維信。這讓鄭太太大為欣慰,也驅散了不少丈夫私生子給她帶來的不快。

傅傳聲臨終前希望妻子能將傅維忍接到馬來西亞,與此同時,在他和鄭太太百年之後,傅家的一切都將交到傅維信手中,這是他們夫婦達成的共識。

傅維信生在大馬,十幾歲就被送到歐洲上學,個性喜好都相當西化。他對繼承家族祖業一事倒不怎麼上心。父親不在後,家裡還有個精明強幹的親媽,尚可以逍遙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生活的重心在於享受生命,享受美人,享受一切讓人目眩神迷的刺激。

鄭太太對於兒子遊戲人生間的生活態度一直頗有微詞,她希望兒子能收心,多接觸一些家族事業,以免日後接手時會手忙腳亂。但傅維信卻覺得,異母兄長傅維忍和同胞姐姐傅維敏都比他更適合去做這件事。

說起來,傅維信雖然貪玩不羈,卻相當重情重義,和姐姐從小感情極好不說,就連陰鬱寡歡、不為他母親所喜的哥哥傅維忍,他也相處得不錯。傅維忍病時,他曾數度趕回來探望,還幾次勸說母親善待大哥留在國內的遺孤。這其實是觸到了鄭太太的另一個痛處,傅維忍再怎麼不討人喜歡,他還留下了後代,而傅維信年紀不小,卻絲毫沒有找個女人定下來生兒育女的打算,這多少讓觀念傳統的鄭太太焦急不安。即使女兒已嫁人生子,但只有傅維信的孩子才是她的親孫,名正言順的傅家三房傳人。

不幸的是,鄭太太最為恐懼的事成為了現實。就在兩個月前,傅維信和友人在南美玩帆船時遭遇意外,被打撈上來即被宣告不治,此時他正好三十六歲,雖有一大票女朋友,卻沒留下一個孩子。

傅維信的死給了步入晚年的鄭太太致命的打擊,傷心悲慟之下她一病不起,心臟的老毛病出現了惡化,女兒女婿和娘家那邊的人都以為她或許過不了這一關,二房的代表也飛往吉隆坡探望,律師和家族企業的高層圍在床頭,大家都亂作一團,做好了最壞準備。沒想到的是,鄭太太最後竟然熬了過來,不久前,她已經能夠下床活動。與此同時,作為傅家國內的代理律師陸寧海在她的授意下重新出現在傅家園。

傅鏡殊聽完了陸寧海的來意,短暫的靜默中,只聽到他手中花剪在盆栽枝椏枝丫上留下的咔嚓聲。陸寧海在等待一個回答,在他看來,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姓氏就有這麼重要嗎?」傅鏡殊抬頭看著律師問道。

陸寧海視線與身邊的年輕人相對,他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能全然看透對方的心思。和聰明人對話是件既輕鬆又煩惱的事。輕鬆是省去了很多無謂的口舌和繞圈子的麻煩,煩惱卻來自於面子上的冠冕堂皇被撕下,直中要害有時難免讓人尷尬。

陸寧海說:「這要看對誰而言了。」

至少現在他們都知道,一個「傅」姓和傅家正統的血脈對於鄭太太來說重過一切。傅維信還在時,她根本不把傅維忍看在眼裡,也可以假裝遺忘老宅子里還有一個姓傅的孩子存在。因為她的親生兒子還年輕,將來她會兒孫滿堂,等她撒手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把辛辛苦苦守住的傅家家業交到兒孫手中,這份祖業將在她和丈夫的至親血脈中代代傳承下去。

是傅維信的英年驟逝摧毀了這一切。老太太從生死邊緣熬過來後,接受了兒子已永遠離她而去這個殘酷的事實,同時,她還必須面對傅家三房香火中斷的尷尬處境。傅維信沒有留下一子半女,鄭太太的女兒女婿已迫不及待。但是女兒再親,外孫到底是別家的人,等到她一死,傅家三房就等於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將冠上女婿的姓氏,丈夫和自己一生打拚的心血和榮耀就將付之東流。

當然,鄭太太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她在當地有名望但已沒落的娘家人野心勃勃,遠在台灣的二房也有人蠢蠢欲動,提出可以從二房的眾多孫輩里挑出一人過繼到死去的傅維信名下,這樣好歹還是個姓傅的人。

每當無人時,鄭太太只覺得悲從中來,她一生要強,唯獨有兩件恨事,一是她摯愛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和丫鬟留下個孽子,另外一個遺憾就是兒孫單薄。若是她多一個兒子,若是維信還在,若是維信給她留下一丁點血脈,她何至於到如今的地步。

鄭太太年紀大了,尤其最近這一場大病更讓她領悟到,再強悍的人也有力不從心的一天,她必須為身後事謀劃打算。她想起昏迷時,似乎在生與死之間的朦朧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丈夫傅傳聲,他的音容相貌音容笑貌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正是這樣的他,讓少女時代的鄭太太毫不猶疑將身託付,從此相依相伴,嘔心瀝血為他保住傅家三房的根基。

在她醒過來之後,其實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兒女婿她會留給他們應得的那一份,保他們一世無憂。娘家人這幾十年已從她這裡得到了太多。二房的「好意」她心領卻不可能接受,因為二房兄長本來就是領養,徒頂了一個「傅」姓罷了。只有留在傅家園的那個男孩,她再不待見他們父子,再恨他們是自己和丈夫恩愛婚姻里的污痕,事到如今也只能承認,他才是真正的傅家三房血脈,也是她摯愛亡夫留在世上最後的嫡親骨血。

鄭太太決定了的事就不再含糊。趁現在還來得及,那孩子尚未成年,又父母雙亡,接他到身邊他必然感激涕零。只要她假以時日好好栽培,未嘗不是一棵好苗子。況且她聽陸寧海提起過,那個孩子和他父親個性大不相同,聰明沉穩,進退有節,這正是她和現在的傅家所需要的,說不定冥冥之中,上蒼早已做好了安排。

「鄭太太讓我轉告你,這些年她也一直很關心你的成長。你在這邊的生活經歷,也算是對你的一種歷練。」陸寧海對傅鏡殊說道。

「哦?」傅鏡殊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一下。陸寧海苦笑,當著他這樣早慧的孩子說這樣的違心話,本身就是很可笑的行徑,可是職責所在,他不得不為。

「謝謝你,陸律師。」

「不用客氣。」陸寧海沉吟片刻,才對著顯得專註而忙碌的年輕人說道,「我理解……但事關重大,我等著你的決定。」

傅鏡殊默不作聲,小指粗的花枝從他剪下斷落,可惜了,這根枝椏枝丫的葉子是那樣繁茂。

「別折騰你的花了。」

傅鏡殊回頭,方燈坐在牆頭朝他笑。陸寧海已經離開了好一陣。

「看來你是改不了爬牆的喜好了。」傅鏡殊說。

方燈伸了伸腳,語氣輕鬆,「這有什麼,以後說不定再也不能爬啦。」

她跳下來幾步走到花架下,拿走了傅鏡殊手中的花剪,自己比划了兩下,才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應該走的。」

「你希望我走?」傅鏡殊當然不相信這是方燈的真心話。他們都不會忘記,就在這個小院子里,他許諾不會離開,石狐和當時的風都是見證。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方燈笑嘻嘻地說,「以前你是走不了,現在老太婆迫不及待地等著你……再說,你不走,我也要走了。」

「什麼?」

「姓陸的大律師說要我做他的養女,跟他到市裡一起生活。傅七,你說我們是不是同時中了大彩?」

「陸寧海?」傅鏡殊微微皺眉,方燈的這個說法讓他很是意外。

方燈用手肘頂了他一下,「怎麼,你不信?我就不能走運一次?『律師的女兒』,是不是比『酒鬼的女兒』和『綁架犯的女兒』要好聽多了?」

傅鏡殊狐疑道:「你答應他了?」

「為什麼不呢?」方燈說,「人不都應該讓自己過得更好嗎?」

她用他再熟悉不過的神態,側著頭看著他笑。傅鏡殊卻覺得一陣難過。

「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方燈迅速地打斷了他,「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說你應該走。」

他的顧慮只有方燈最清楚。多年被遺忘在此的怨恨、父親的前車之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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