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黑暗與光

方學農在島上轉悠了一圈,拎著他捨不得一下子喝完的半瓶好酒去了島上的小飯館,飽餐了一頓出來,半仰起頭吐起了煙圈。他沒有去什麼死了老頭子的董家,而是沿著小島外圍的海灘一直朝東走。

瓜蔭洲的西邊地勢平坦,人口密集,各種民居和商業建築聚集於此,東邊則被海灘和幾個土坡佔據著,過去這裡曾有個小型貨運港口,隨著新渡口的建成,近十多年來已經半成荒廢。方燈對這一帶遠不如父親方學農熟悉,加之少了曲折小徑和重重綠蔭的掩護,她不敢跟得很近。

入冬以來,天黑得早,遇上小雨陰寒的天氣,小島更是早早地就被暮色籠罩。方燈一度懷疑自己跟丟了,她前方已沒有了父親的蹤跡。過了新建酒店的工地,四下行人漸稀,別說島上的居民,就是好奇的遊人也鮮少逛到這邊來。

土坡上散布著零星幾棟破敗的建築,多是過去外來人員搭建的棚屋,很久以前就因為島上的重新規劃而被遷了出去,房子卻一直沒拆,在半坡的樹叢中鬼祟地探出房頂。阿照曾說過,島東邊有舊醫院的停屍間,還有個打靶場,每逢戰爭或各種運動,島上若有人身遭橫死,就會葬在打靶場附近。不知道阿照是從哪裡聽來的,方燈以前只是半信半疑,但凜冽的海風夾著綿綿冷雨鑽進她的領口,侵蝕她身上每一寸尚餘溫暖的角落。每朝前走一步,天色好像就又暗了一分,土坡上的樹叢里發出可怕的嗚咽,她開始相信阿照所言非虛。但她不能回頭,這裡越不是尋常人該來的地方,就越藏著她要尋找的真相。

方燈沿著一條被草覆蓋了一半的石砌小徑走進土坡深處,沒多久就看到一棟三層的小樓,門窗都已朽壞,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像一個張著無數巨口的怪獸。原本的正門處歪歪斜斜地掛著個牌匾,她借著僅余的光線細看,那似乎是「瓜蔭洲衛生所」幾個黑字,看來這就是阿照所說的舊醫院了。路邊的草叢裡有一個未完全熄滅的煙頭,她撿起來,正是她父親平時抽的自製捲煙,這說明她至少沒有走錯路。方燈本應鬆口氣,但事實上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就在這時,她似乎隱約聽到了人聲。

那聲音被風帶著一時近,一時遠,她停下來側耳分辨了許久,聲源似乎就在舊衛生所後頭一帶,再聽得仔細些,依稀是幾個男人在悶聲交談,其中有個聲音彷彿是她所熟悉的,可想要聽清對方說什麼卻又幾乎不可能。

方燈不敢貿然走近,又不肯就此逃開,只得貓腰藏在路邊的雜草叢中。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沒多久再飄過來時,有人顯得激動了不少,原本的交談變作壓抑著的爭執。草叢裡又濕又冷,她在那裡一縮將近半小時,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小島西邊的燈光在遠處,像隔了個人間。土坡的頂端和烏壓壓的天空彷彿連成了一片,她覺得自己也彷彿和路邊的荒草爛泥凍作了一體。

那場看不見的爭吵愈演愈烈,有人似乎為泄憤砸壞了某種東西,方燈還來不及決定自己是否應該摸近一些,好將對方說話的內容聽個清楚,那聲音忽然近了,還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正是朝她所在的位置而來。

方燈一驚,趕緊在來人靠近之前躲進了沒有門的舊衛生所廢樓,蜷在遠離窗的牆角。她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了她移動時發出的聲響,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之外,大氣也不敢喘,更不敢去揉因為保持一個姿勢過久而酸麻不已的雙腿。

腳步聲更近了,他們已走到了舊衛生所的外頭。

「……我早就說過那廢物的話信不過,還以為可以撈一筆,誰知道是個賠本生意,真他媽倒霉,呸!」有人重重地吐了口濃痰。

另一個略沙啞的聲音接上,「誰知道呀,他開始說得天花亂墜,說那小子多有油水,老子也以為這話不假,你想,他住在……」

慶幸的是,來人只沉浸在自己的抱怨之中,並沒有發現有人藏身在幾步之外的廢樓里。他們的聲音和腳步逐漸遠去,像是沿方燈來時的路返回。

方燈的耳朵告訴她,剛才經過的應該是兩個壯年男人,極其陌生的外地口音,她要找的人並不在裡面。她在那個角落裡蜷縮著又等待了十餘分鐘,確認兩人已走遠且沒有折返回來的跡象,才活動了一下彷彿已不屬於她的手腳,慢慢站了起來。

她這時才感覺到殘破的舊樓里彷彿比草叢中更陰冷,空氣中似有一種陳年累月的霉味。周圍又變得極其安靜,連蟲鳴鳥叫聲都絕跡了,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她,可她無法再等下去,因為藏在不遠處暗黑里的,有比恐懼本身更讓她痛苦的東西。

舊衛生所後頭十幾米開外,是一間小小的磚房,看上去只比渡口的公共廁所寬上一些,而且有兩層。這裡背離山坡小路,草和灌木叢長得更為猖狂,別說是晚上,就算白天有人經過,不細看也難以發現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愁悶懊惱的男人癱坐在樓道盡頭的破椅子上,背靠著一扇緊閉的門,他喝乾了瓶子里最後的一滴酒——酒是好酒,可惜不足以讓他醉去。他覺得頭更痛了,像有人拿著錐子在扎他的腦袋,每扎一下都有個小人在尖叫「她們都看不起你」。他想發聲大喊,但是消沉了近二十年,他已經喪失了這種本能,連怨恨都是無聲無息的,俯低的,像草里的蛇。

從他坐著的地方可以將前面所有動靜盡收眼底,是個放風的好地方。他原本應該打起十二分精神,這畢竟是他這輩子做過最了不得的一件大事。可是有誰會來?金主當他是個笑話,同伴也視他如狗屎。他挖了個大坑把自己埋了進去——或許這輩子他都在坑底,從來就沒有爬上來過。

忽然,他聽到人走在草地上發出的聲響。他們改變心意了?沒有燈光,他點亮了手邊的電筒掃了兩下,然後,電筒的光圈定格在一張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在此地的臉上。

那張臉在雪白光照下更像一點血色也無,她用手遮在眼前,神色驚惶卻沒有閃避。

「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他猛然想站起來,酒後腳下虛浮,身子搖晃了一下,手電筒的光也變得極為不穩。

她也像在極力看清他一般,步步走近,最後停在短短的樓道下方。

「他還活著嗎?」她的聲音是乾澀的,像是攀在絕望的邊緣。多奇怪啊,他聽過這句話,這多像許多年前的另一個女孩,以同樣的聲調,同樣的絕望,對他問出同樣的問題,他錯亂了。

「你說誰?我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他厲聲問道,卻發覺自己的聲音和手電筒的光一樣在顫抖,「你跟著我來的?」

她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開始慢慢朝樓上走。

「你先告訴我,他還活著嗎?」她又問了一遍,彷彿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這是她唯一在乎的。

方學農被激怒了,「他是誰,那短命的小野種就那麼重要?早知道老子就該答應做掉他,他死了,什麼事都乾淨了。」

方燈的神色明顯一松,至少他還活著,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她問她的父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你別過來。」方學農困獸一樣在狹窄的樓梯平台上左右踱了兩步,「我早該這麼做了,姓傅的全是禍害,他們不配過上好日子。想要命就得破財,我要拿到我應得的。」

「以前我以為你只是窩囊,沒想到你已經發瘋了。」

「你站住,再上來我立刻就去捅死他。」

方燈站在樓道的最後兩級階梯處,與這個處在瘋狂邊緣的男人一步之遙,她抬臉看著他,用一種哀求的語氣。

「爸,你放了他吧。再找不著人,老崔一定會報警的,到時你就回不了頭了。」

「他敢!老王八蛋要敢報警,我也不要命了,他等著收屍吧。我叫你別再動了!」方學農色厲內荏地發出警告,或許是方燈喊的那一聲「爸」讓他有所動容,他指著前方說:「你回去,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你放了他,我去求他,他會答應我的,到時你還有路可以走。」

「我要他給我路走?現在是他要跪下來求我!丫頭,你聽我的,別中了他的邪,不要像你姑姑一樣,他們不是好人……」

「你難道就是好人?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朱顏姑姑看到了也會恨死你的!」方燈流淚了。

方學農手電筒的光晃動得更加劇烈,「你們懂什麼?我都是為了你們好。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是,我窩囊,你們看不起我,可老子活著為了誰?撈了一筆我還能留著買棺材?她在的時候我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幹完這一票,你就能有筆錢傍身,像個人一樣活著,別說我他媽的什麼都沒為你們做過!」

方燈被這樣荒謬的說法逼瘋了,哭著喊道:「我要你這種錢?朱顏姑姑死了,骨頭都成灰了,你還說為她好,她活著的時候你做了什麼,這裡面關著的是誰你不知道?他是姑姑的兒子,你的親外甥!」

「放屁,他不是!」方學農雙目圓睜,劇烈地喘息著,「我說過他是野種,野種!」

方燈趁他一時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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