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家賊難防

方燈收下了那面鏡子,卻沒有把它帶走。就像傅鏡殊為她栽培的美人蕉一樣,這都是很好很好的東西,但她不能留在身邊,尤其是這鏡子看上去還值幾個錢,她不想它最後被賤價賣到不相干的人手裡,換了幾夜的酒錢。

她讓傅鏡殊把鏡子帶在身邊代為保管,說不定哪一天條件允許,她會找他要回來。其實方燈也有她的小心思,她就盼著傅鏡殊看到這面鏡子時多想想朱顏姑姑……也順便想起她。就好像她和他之間多了一種羈絆,比血緣更微妙的默契。鏡子里「不離不棄」的承諾於她而言像個難以抗拒的魔咒。

傅鏡殊高燒退去後,精神有所好轉,他答應方燈不急著到學校去,多休息一日,發現反覆再發燒立即去衛生所就診,方燈才肯在看著他吞下感冒藥之後,回去做自己的事。

雖然早猜到回去後少不了一場折騰,然而方燈推開小閣樓的門,人還沒邁進屋子裡,就被夾著風聲襲面而來的東西嚇了一跳。她本能地側身閃躲,一個空酒瓶砸在了身後樓道的牆壁上應聲而碎。

「你死外面好了,還有臉回來!」方學農扯著喉嚨吼道。

方燈確定他手裡沒有「兇器」了,才閃身進屋,反唇相譏道:「我不回來你有什麼好果子吃?遲早餓死。」

「你說你幹什麼去了。」

「在同學家住了一晚。」

「你放屁,敢騙老子。」方學農暴怒,指著窗外道,「我親眼看到你從對面出來的。不要臉的東西,趁早死了還好,免得再做出些見不得人的事髒了我的眼。」

方燈聽出父親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想的只會比自己猜到的更齷齪,當即臊紅了面頰,分辨道:「你瞎說什麼呀,他病了,老崔又不在,我去照看他一下怎麼啦?」

「他的死活和你有什麼關係,早死早乾淨!」

這是方燈一直都想不通的事,她父親雖是個無賴,但平日除了那幾兩貓尿,鮮少在意別人的閑事。傅家,或者說是傅鏡殊的一切像是他的一個禁區,只要與他們相關,他的憤怒幾乎是一點就燃,這樣的深惡痛絕究竟從何而生?

「他到底哪得罪你了?」方燈決定把話挑破,將事情弄個清楚,「就算他爸傅維忍對不起朱顏姑姑,但是他怎麼說也是姑姑的兒子,你的親外甥!你十幾年都沒回島上,他哪兒對不起你了?」

「我呸,小雜種!」方學農嘴裡依舊不乾不淨。

方燈惱道:「你罵他雜種,就等於罵朱顏姑姑,除非他不是姑姑的兒子。」

方學農呼哧呼哧地喘氣,沒有搭腔,過了一會兒,見方燈收拾書包準備走人,又不甘心地嚷:「別讓我再看到你和他混在一起,輕佻玩意兒,你想什麼我不知道?有那功夫倒貼小雜種,不如出去給老子掙點錢!」

這話在方燈聽來無比刺耳,她把書包往地上一摜,書本紙筆散了一地。她紅著眼睛大聲反問道:「怎麼給你掙錢,像朱顏姑姑一樣?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是不是個人!那些錢你拿在手裡就不覺得自己是個廢物?難怪姑姑活著的時候看不起你,她說死了才幹凈,死了才能擺脫你!」

方燈的爆發一時間像是震住了方學農,他坐在竹床上,面容獃滯,似乎聽不懂女兒的控訴,又似乎在回想她話里的意思。

「她真這麼說?」許久,他才用渾濁的雙眼盯著方燈說道。

「不只姑姑這麼說,我也這麼覺得。你罵天罵地罵別人雜種,那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我見過最窩囊的男人!我和姑姑這輩子最倒霉的事就是攤上你這樣一個吸血鬼。你給過我什麼?除了這條命。還有酒瓶嗎,你砸呀,砸死了我,大家就兩清了,我去陪朱顏姑姑也好,省得我們看到你犯噁心。」

方燈含著眼淚喊完這些話,方學農一動不動,像尊泥塑。她不想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掉眼淚,俯身撿起地上的東西就跑了出去。

路上,方燈遇上了阿照。阿照見她眼眶發紅,一個勁地跟在身後問:「姐,你怎麼哭啦?誰欺負你,我揍他去。」

他揮舞著裝了石頭的書包。方燈回頭瞥了一眼他弱不禁風的小身板,怯生生的眼神被一種「我有點害怕,但我要裝得什麼都不在乎」的傻氣取代。她聽說還是有些大一點的孩子會拿他尋開心,然而別人多少對他書包里的東西有所忌憚,最起碼他現在在孤兒院能吃飽飯了,不至於剛吃了兩口就被別人搶了去。

方燈沒好氣地說:「你要當英雄,還嫩了一點。」

下午放學後,方燈和阿照一塊去看了傅鏡殊。他已經能活動自如,雖然還是咳個不停,正打算提水去澆幾日未曾照拂的花花草草。阿照主動包攬了全部的活,吃力地提著比他自己輕不了多少的水桶,眼睛卻忙不過來一般環顧著從未曾踏足過的傅家園。看著方燈和傅鏡殊在廢亭子旁說話,阿照忙活著,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就像孤兒重新找到了他久違的家。

方燈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到住處,不想和父親再起衝突。方學農已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知道吃過了沒有。方燈去撿他床腳的酒瓶,卻驚訝地發現他緊緊抱著被子,眼角的皺褶里有未乾的淚痕。

一周後,老崔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陌生人。方燈從傅鏡殊那裡得知老崔是去家在北邊的遠房堂兄家奔喪去了,那也是他所剩無幾的親戚之一。這次帶回來的年輕人叫崔敏行,是老崔的遠房侄子,聽說家裡不寬裕,父母都不在了,不知道幹什麼營生,乾脆跟著老崔混口飯吃。

崔敏行年紀大概二十七八歲,中等身量,身材壯實,看上去憨厚中透著機靈,臉上也總掛著討人喜歡的笑容。老崔徵得傅鏡殊同意,讓他住進了傅家園,就在原本下人房的位置搭了個簡易的棚屋住下了,平時幫老崔一道打理園子里的瑣碎事務,閑下來也去島上接些零散的活來干。

傅鏡殊原本提出,讓崔敏行住在東樓一樓的小隔間也無不可,但老崔堅決推辭了。他改不了老思想,東樓是三房主人家住的,雖然他算得上傅七的舅公,可從不敢以長輩自居,只要三房的人還在,他就是個守園子的老工人,崔敏行也一樣。傅鏡殊了解他的固執,也沒有堅持。聽說老崔已經和大馬鄭太太那邊打過招呼,對方也同意接納崔敏行,反正老崔年紀大了,遲早要尋個年輕力壯的來替他守著祖宅,不讓傅家園荒廢,他們也不介意多付一個人的工錢。

老崔與三房的聯繫一向都比傅鏡殊要多,很多時候,他是傅鏡殊和鄭太太那邊的橋樑,日常用度和平日里一些安排交代通常也是由他帶給傅鏡殊。對於大馬那邊已經認可的事,傅鏡殊鮮少發表意見,凡事不過看在眼裡,放在心裡。

崔敏行住進來之後,對傅鏡殊很是殷勤,他比老崔年輕,手腳勤快,腦子又活泛,許多老崔想不到的事他先做到了,還想方設法從島上島外找了些園子里沒有的花草,他知道傅鏡殊喜歡這些。傅鏡殊倒是沒那麼熱切,他本來也不是個容易交心的人,待誰都是淡淡的,客氣,卻始終保持禮貌安全的距離。

方燈現在是傅家園的常客,老崔起初給她開門還總有些不情不願,但是傅鏡殊默許她自由出入,他也不好再多嘴。對於方燈的身份,要說老崔一點戒備都沒有那是假的,然而當他看到這小丫頭和他的小七相處時的自然和融洽,他漸漸地也覺得,她常來也好。方燈在的時候,獨來獨往慣了的傅鏡殊才有與人閑話的興緻。平時他們兩個放了學之後在後側花園,傅鏡殊擺弄他的盆栽畫他的畫,方燈這裡晃晃,那裡晃晃,老崔一旁偷偷觀察,發現小七不但會開她的玩笑,有的時候兩個人甚至會因為某事各執己見爭執慪氣。到底是血脈相連,哪怕出身截然不同,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念及這些,老崔後來給傅鏡殊準備茶點小吃時,也免不了多備下方燈那一份,方燈偶爾留下來吃飯,他也不再板著臉。

阿照有的時候也會跟著方燈一塊來,他想得更多的是從老崔那裡蹭到點好吃的,因此總是搶著給老崔幹活,圍著他轉。老崔無奈,總是「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罵,礙於情面,也不好趕他走開。

相對於年老古板的老崔,崔敏行對傅鏡殊的「兩個小朋友」要熱情得多。方燈倒還罷了,她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阿照卻相當喜歡崔敏行,因為這個新來的叔叔不但給吃的比老崔大方多了,還會教他用草葉編出很多新花樣的玩意兒。

方學農經歷了和女兒的那場大吵之後消停了不少,雖說酒是一樣的喝,每次喝還是一樣的爛醉如泥,但是只要方燈把飯和酒備好,去哪裡他很少再過問。方燈有幾回發現是崔敏行把歪歪倒倒的父親送回家,方學農還舉著手裡的酒瓶說是他的「崔兄弟」孝敬的。方燈有些納悶,這崔敏行剛上島不久,怎麼會那麼快就和她父親混在一起,又怎麼會樂於和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爛酒鬼做朋友。她觀察了一陣,發現崔敏行似乎對待誰都是笑臉相迎,熱情有加,又加上他能說會道,短短的時間就在相對封閉排外的瓜蔭洲混了個不錯的人緣。這對於一個外地人來說著實不容易,也說明他有幾分能耐,無怪乎老崔大老遠把他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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