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不離不棄

方燈找遍了二樓的花廳和房間,只翻出少量的感冒藥,但這些已不足以應對傅鏡殊加重的病情,照他發燒的程度和整個人的狀態來看,不把高熱降下來,發展成肺炎也難說。

窗外天已全黑,這個時候孤兒院禁止外出,就連阿照這樣一個蝦兵蟹將也指望不上了,老崔估計也不會回來,方燈找不到一個可以搭把手將傅鏡殊送到衛生所的人。只能將他勉強扶回軟榻躺好,自己跑去找醫生。

島上只有一間衛生所,平日里過了晚上八點醫護人員就會下班。方燈跑得頭髮都亂了,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衛生所門口,驚喜地發現裡面燈光還亮著。

「醫生……」她推門進去,卻發現只剩一個清潔人員在拖地。

「下班了。」拖地的大媽抬頭對來客說道。

方燈望向診室牆上的掛鐘,指針正顯示八點過十分。

「可是……可是有人病得很重!」

「醫生剛下班。一般的病人等明早再來,嚴重的就往市裡送。」

「醫生住哪,我去找他。」方燈不甘心地問。

大媽繼續拖她的地板。「住市裡。」

方燈二話不說扭頭朝渡口跑,幸運的話她還能趕在醫生上輪渡前將他攔下。衛生所到渡口的路程幾乎貫穿了全島,等到方燈在燈火通明的渡口彎腰喘息時,正好聽到上一班渡船離岸的鳴笛聲。

她紮成馬尾的頭髮都散落在雙肩,被海風吹拂到臉上,痒痒的,喉嚨像有把火在燒,卻哭不出來。

再回到傅家園時,傅鏡殊還在軟榻上昏睡,如果忽略他緊抿的嘴角和略顯潮紅的面頰,他看上去睡得還算安穩,眉眼和神情中隱約可見稚氣的不安,這個時候的他才更像和真實年齡相符的男孩。

他沒留下老崔的聯繫方式,屋裡甚至也找不到可以和外界聯繫的任何一組電話號碼。方燈心知自己沒法在這時將他送出島外,只能盡自己所能地照料他,但求他能順利熬過這一晚。

她出來的時候方學農還沒有回家,飯菜已做好放在桌上。不知道晚歸的父親發現她遲遲未歸會作何反應,會找她嗎?還是大發雷霆?或者為身邊少了個負擔而慶幸不已?

從傅鏡殊房間的窗口望過去,小商店樓上的閣樓已經有燈光亮起。她若回去告知一聲,就別想再走出家門一步。方燈輕輕撩起遙望過無數回卻頭一次觸摸到的猩紅色窗帘,如她想像般沉重柔滑。從未以這樣的角度看向另一扇窗口,對面才是真正屬於她的地方,方燈卻覺得如此陌生,彷彿在很多場夢境里,她都與他在綻放美人蕉的窗口相視而笑,那對面托著腮的孤獨女孩又是誰呢?

方燈不記得自己給傅鏡殊額頭上換了幾次濕毛巾,只知道幾乎大半夜都沒有停過。將近凌晨四點的時候,她去廚房燒開水,等待水滾的過程中,她趴在灶台邊上竟然打了個盹,驚醒後嚇了一跳,幸而水沒有燒乾,否則就闖了大禍。

她提著小半壺水回到花廳,驚訝地發現傅鏡殊已經坐了起來,肩上披著她原本蓋在他身上的薄毯,雙手覆在額頭,似乎還不是很清醒。

「難受就躺著。」方燈倒了杯水,試圖幫他吹涼。將水遞給他的時候,順手又探了探他的額頭。謝天謝地,高燒似乎退下來了,只是咳嗽好不了,她想去給他拍拍,卻差點讓剛打算喝水的他嗆著。

她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

傅鏡殊抿了一口水,把杯子擱在一旁,抬起頭正要開口。方燈像是猜到他要說什麼,搶先道:「用不著謝我,我總不能看你病死。」

「你這個人怎麼總喜歡把『死』字掛在嘴邊。」傅鏡殊似笑非笑地,聲音喑啞,但又恢複了他讓人舒服的語調,「我是想問,先前迷迷糊糊的時候,你在我旁邊哼的是什麼歌?」

「哼歌?」他若不提,只怕方燈自己都沒意識到。遲疑了一會兒,她臉有些泛紅,她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從上小學開始好幾回學校的合唱團因為她長得還不錯將她挑了出來,但是她一開口,老師們就放棄了她。

大概是當時靜得發慌,自己在一遍又一遍重複絞毛巾的動作中無意識的哼哼吧。可是方燈不太願意承認。「有嗎?」她反問。

「是啊,你哼得很大聲,然後我就醒了。」傅鏡殊想了想,輕輕哼了一小段簡單的調子,「就是這個。這是什麼歌?」

他居然能辨認出自己哼唱的調子,方燈只能承認認為一定是當時自己在他昏睡時的反覆的洗腦太恐怖了。

「這是搖籃曲。」她說道。

傅鏡殊疑惑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搖籃曲。」

「我姑姑就是這麼說的,小時候我不肯睡覺或者生病的……」方燈急於辯白,但又迅速地打住了,然後兩人都陷入了一陣難言的沉默。

「方燈,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先打破了僵局,但這個問題卻讓人更難以回答。

方燈玩著自己的發梢,自言自語般道:「我對你好嗎?」

「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去的大馬,他說沒辦法帶我走。我知道,鄭太太指明讓他一個人去,他反而鬆了口氣。這世上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他走了十年,電話也很少打回來。如果不是還有責任和義務在,我猜連一年一封信和一個包裹他都未必肯敷衍。老崔……他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他。他照顧我,就像當年他照顧我爸,這既是三房主人家對他的託付,也因為我們是他親姐姐的後人,這世上原本除了他,沒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沒人在意我過得好不好……」

「我在意的。」方燈急急說道,恨不得剖出一顆心給他看,「我希望看到你笑。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願意幫你。真的,不管做什麼都可以,我願意保護你。」

「你保護我?」傅鏡殊被方燈的傻話逗笑了,「這是男人才說的話,而你……」

她只是個比他更可憐的小姑娘。

方燈的臉更紅了,但她不打算收回剛才的話,「我說的是真話!」

「所以我才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如果方燈她自己知道答案就好了。他像磁石一樣,讓她本能地趨近。因為他是她的同類,一個與她相似,卻比她好得多的同類,是這樣嗎?她說不清。然而他需要答案,那她就給他最天經地義的。

「我的親人不多了。」方燈豁出去般說道。

傅鏡殊的神情讓她猜不透,他低頭去攏了攏肩上的毯子。就在她開始後悔的時候,他輕聲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你的姑姑。」

方燈靠著軟榻坐在地板上,想了想,回答道:「她很漂亮,但總是很難過。」這就是朱顏姑姑留在她童年記憶里最真切的印象。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姑姑的漂亮被生活消磨,但她的難過卻像河裡的沉沙一般累積,雖然她從來不哭,也不說。

「她說她有過一個兒子。有時候她在我窗邊哼那首搖籃曲,我覺得她是在唱給她的兒子聽。」

「是嗎,那她為什麼要丟下她的兒子?」傅鏡殊不以為然。

「怎麼會?明明是你爸爸提出離婚,是他把姑姑趕走的。」

「那是因為她水性楊花,她根本不愛我爸爸,心裡也沒有我們父子。」

「誰告訴你的?」方燈愕然轉身直視著傅鏡殊,其實答案不言而喻,當然是他的父親傅維忍,「你爸爸一定在騙你。」

「他那麼多年都為了這件事鬱鬱不樂,你覺得這是為了騙我嗎?」

姑姑為什麼一直沒有回頭來找傅鏡殊,方燈不得而知,但若說她沒有愛過一個姓傅的男人,沒有思念她唯一的孩子,方燈打死也不相信,否則姑姑獨處和靜默時的悲傷從何而來。朱顏時常陷入失神中,短暫地分不清回憶與現實,方學農常說她那些時候腦子不太清楚了。這種情況隨著她後來病情的加重而不斷惡化,到了她最後的那段時間,守在她身邊最久的人是方燈。

「他為什麼騙我?我的孩子在哪裡?」這是朱顏臨死前重複了最多遍的話。

方燈想起姑姑油盡燈枯時形容憔悴的樣子,禁不住有些激動,「明明是你爸爸為了得到上大學的機會才娶了我姑姑,把她利用完了之後,就不要她了。」她原本還想說這種行徑卑鄙極了,但想到指控的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又硬生生把那個詞咽了回去。

這些事是方燈從父親方學農許多次酒醉後的謾罵中拼湊起來的。方學農清醒的時候不敢拿朱顏怎麼樣,畢竟他還靠著朱顏的皮肉生意吃飯,可是只要多喝了兩口,他就會指著朱顏的鼻子罵她蠢,還說她是賤骨頭,一心想攀高枝結果整個人和半輩子都賠了進去。

方學農和朱顏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朱顏的父親在「文革」期間曾經當過瓜蔭洲的革委會主任,手握生殺大權。而傅維忍是個一心求學卻苦於家庭成分所限的「資本主義餘孽」,如果他不是娶了朱顏,根本沒可能拿到上大學的名額。只是後來運動風潮剛過,朱顏的父親作孽太多很快遭到了清算,他身體不好,不久後死在了牢里,朱顏的家庭短暫興盛後又迅速沒落了。就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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