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狐園迷夢

方學農睡前又喝了個爛醉。方燈躺在帘子另一邊的小床上,聽著玻璃酒瓶落地,哐啷一聲,沒碎,滴溜溜地滾過地板,緊接著父親的鼾聲一陣高過一陣。她試著讓自己睡去,周圍忽然傳來泥土的腥氣,她似乎才明白過來,此起彼伏的,不是鼾聲,是風聲。

風挾著草葉的尖端掃過方燈的面頰,她低頭,不知名的寥落野花被她踩在腳底,四周是高得與她胸齊的乾枯的荒草,在風聲中折腰、俯看、呢喃低語。她和父親租住的小屋成了身後一團模糊的灰影,而前方不遠處,雞血藤的紫色花朵和榕樹的垂須之下,猩紅色的窗帘在風中微微擺盪。

她竟然身在傅家的廢園裡。傳說中美輪美奐的南洋橡膠大王的祖宅已成斷壁殘垣,只有東邊的小樓依然完好,中西合璧的大理石迴廊被滿目頹敗之色襯得尤其慘白。

方燈撥開身前的荒草朝小樓走去。明明不過是十幾步的距離,可那些瘋長的植物在腳下像張糾纏的網,羈絆著,使她步履緩慢,手指被薄利的草葉劃開了口子,居然不疼。她氣喘吁吁,可那扇窗還是不遠不近。心急如焚之下,方燈想也沒想就朝那扇窗喊出一個名字。

她從哪裡聽來的這個名字?是姑姑的呢喃中,還是島上閑人的碎語里?名字被風吹散,而就在這時,猩紅色的窗帘被人徐徐拉開。

他站在半弧形的纏枝花窗楣下,靜靜看著樓外的方燈,就是下午曾驚鴻一現的那張面孔,好看卻有些蒼白,彷彿暴雨沖刷過之後的大理石,潔凈微涼。

纏綿雨季中的瓜蔭洲第一次在方燈的視線中放晴了。他的身後,也就是她所好奇的窗後的世界,竟然是一片青色的天空,帶著大雨過後特有的空茫和坦蕩,看不到邊際。

她當時的樣子一定傻透了吧,像個異鄉來的土包子,甚至開始有些膽怯,慢慢停下了腳步,不敢上前,卻不想離開。

沒有人說話,她聽著風聲,這樣很好……然而,風聲中為什麼又漸漸夾雜著喑啞的滴答聲,莫名的熟悉,好像……是雨點敲打著頭頂的石棉瓦。

方燈睜開眼睛,又迅速地閉上,只是徒勞,她已經醒了。沒有青色的天空,破窗外的世界在雨中悄然破曉。

方學農一個晚上喝完了大半瓶烈酒,吐得滿地都是。正趕上周日,明天才用去學校報到,方燈費了好大工夫才收拾好殘局,給他和自己熬了鍋粥。中午,方學農昏昏沉沉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差遣女兒去樓下買酒。他以前喝得也凶,但是像今天這樣,剛醒過來又立即要酒並不常見。

「沒錢!」方燈沒好氣地一口回絕。搬回瓜蔭洲之後,她父親還沒出去干過活,僅有的一點錢在她手裡,那是兩個人下半個月的吃飯錢,她是打死都不會掏出來的。

「沒錢先賒著,你跟樓下老杜說是我要的酒,他不會不給的。」

方燈聞言冷笑,樓下雜貨店的老杜只會追問「方血膿」父女什麼時候能交下半個月的房租。

方學農見女兒不吭聲,煩躁地伸手攔住她,「去,打酒!」

方燈本想將他的手打下去,抬頭卻看到父親那雙渾濁且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竟然有種類似於悲傷的神情。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男人有血有肉的樣子了,除了對酒的渴望,其餘時候的他就像個空心的臭皮囊,朱顏姑姑死時,他也不過是木然地將她送去火化了。

「聽話,我就要半斤。喝完這半斤就不喝了。」方學農放軟了聲音哀求女兒,他知道如果自己親自去,老杜一兩都不會賒給他。

方燈當然不會相信一個酒鬼說的話,但是她忽然有些可憐這個窩囊的傢伙。他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會有什麼快樂?除了被酒精刺激後短暫的麻醉。

「最好喝死你。」

方燈匆匆紮好頭髮就下了樓。賒賬是不可能的,她太清楚。有些時候,你暫時省下了錢,就要用別的東西去換。可饒是她把半斤酒的錢放到了老杜店裡骯髒且布滿裂紋的玻璃櫃檯上,那老不死的打好了酒,把瓶子遞還給她時,還是有意無意地在她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方燈手一震,沒加蓋的酒瓶濺出了幾滴,那味道讓人作嘔,她人卻沒有動,斜睨著對面的老頭。

老杜揩油得手,見這小姑娘面無表情,不慌也不躲,準是嚇蒙了,又或許還不知道當中的門道,心中暗喜,於是膽子又大了幾分,一隻手試探著朝她胸口探去。

「你和你姑姑當年長得一個樣,真俊吶……這頭髮。」

大白天開著門做生意,老杜也不敢太過造次,指尖在方燈垂於胸前的發梢上蹭了蹭,稍作停留就要收回。

方燈低頭去看他的手,冷不丁在他回撤時扣住他的手腕,皺著臉嗚咽一聲,下一秒就要哭喊出來。老杜哪裡會料到這一出,本能地想要去捂她的嘴。方燈掙扎著尖叫一聲,那聲音不輕不重,卻足以讓老杜慌神。他老婆就在店鋪後面的廚房燒飯,兩處僅隔了一間卧室。那婆娘又凶又壯,老杜平日無事還懼她三分,以他的膽子最多也不過是調戲調戲酒鬼家的小姑娘,若被家裡那口子撞見,不死也得脫層皮。

「別喊!小姑娘家家被別人瞧見就沒臉面了!」

「你不要臉!」方燈面露驚恐,雙眼含淚,死死抓住他的手卻未曾放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

老杜驚恐地朝門前屋後各掃了一眼,急於擺脫,推搡間方燈的聲音又大了幾分,「你想幹什麼呀,手放規矩點。」

午間時分,人們多半在家中準備吃飯,雨又大,路上的行人並不多,可老杜似乎聽到了後面廚房傳來的腳步聲。

「當心我老婆撕了你的臉。」他氣急敗壞地恐嚇道。

「你動手動腳在我身上亂摸,我要告訴我爸爸。」方燈抽泣著。

老杜氣息變粗,「誰會相信你這死丫頭的話!」

「總有人會信。」

是啊,她那酒鬼父親就算當真,也不敢拿房東怎麼樣,可老杜那婆娘如果會撕了她的臉,也必定先砍了丈夫的那隻手。

老杜看著她梨花帶雨卻絲毫不含糊的樣子,彷彿有些明白了,壓著嗓子求道:「別鬧了,姑奶奶,你要什麼?要不這酒錢我不要了?」

他慌慌張張地拿起櫃檯上的錢,順便還抓了一把糖果,一股腦兒往方燈手裡塞。

方燈的抽泣聲把他的心肝都嚇碎了,他心一橫,「下半個月的房租我已經收過了,好不好,好不好?」

抓住他的手力道一松,他還沒反應過來,原本在方燈另一隻手裡的酒瓶整個摔碎在雜貨店地板上,老杜的老婆站在小店的後門滿臉狐疑。

「你們幹什麼?」

方燈哭著說:「杜伯伯手撒得太快,我還沒拿穩。酒灑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那我可管不著,酒錢得照收。」老杜的老婆瞄了一眼地板上的碎酒瓶,「死老頭子,連個酒都打不好,地板給我弄乾凈了!」她嘴上罵罵咧咧,人卻掉頭朝後頭廚房去了。

老杜長舒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地,視線正對上方燈淚痕未乾、悲喜難辨的臉,心頭又是一陣打鼓。不過這次他腦子轉得快多了,扭頭就給她拿了瓶新酒。

方燈接過,不忘說一聲:「謝謝杜伯伯。」

她走出雜貨店,才聽到老杜在後頭嘀咕,「真邪了門了。」

正要轉進通往樓上的窄道,方燈的步子忽然一頓,她側身看向雜貨店左側,不遠處聖恩孤兒院門口的花壇邊果然站著個人,她用了足足五秒,才將那個人是誰的事實徹底消化了。

瓜蔭洲沒有幾條平順的大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傅家園和雜貨店是這條小巷也是整座島的制高點,所以他一路走來,剛才是在斜下方。老杜和方燈看向門口時並未發現有人,但是從他駐足的角度,方燈很懷疑他把剛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裡,並且有意不願卷進是非之中。

現在好戲已經散場,他也不疾不徐地繞過小花壇,繼續走他的路。

方燈沒有挪腳,仍舊是站在過道口側身看他。他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若無其事,彷彿她是路邊的一簇野花,或者巷子里的一個垃圾桶,與他全無關聯。

方燈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棉花,眼見他經過了老杜的雜貨店,她著了魔似的跟了上去。

天上下著不大不小的雨,他撐了把黑色的傘,背著畫板,方燈手裡卻只拎著一瓶酒,徒勞地用另一隻手遮在頭頂。她沒有刻意放輕腳步,用同樣的步調在幾步之外亦步亦趨地尾隨著他。鞋子和著水聲落在油亮的青石路面,他一定能覺察到身後有人,可他既沒有回頭,更沒有加快或放慢行走的速度,畫板隨著他的步調有規律地拍擊著他清瘦卻挺直的脊背。

方燈的頭髮已經濕了,卻還傻乎乎地跟在他背後,卻不知道這番舉動的意義在哪,似乎她還沒從昨晚的夢裡完全醒過來。夢裡的不算,現實中她只見過他在帘子後一閃而過的臉,可她知道他就是那個人,他看人時的神情,他走路時的姿態全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傅家園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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