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廣島,我依然整日無所事事。但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突然對家人宣布:
"我打算去東京。"
原以為肯定會遭到家人的指責:
"整天就知道做白日夢哪!"
"還是早點找份踏實的工作吧。"
但是
"知道了,好好努力吧!"
家人竟然鼓勵我!真是讓我為難。
為什麼呢?實際上,去年夏天,精神極度亢奮的我,在被阿律的父親趕出家門後,曾和阿律約定要私奔。
"我要去東京,一起去吧。大城市很有意思。"
那個時候,這些話能不假思索地從我嘴裡冒出來。
"嗯,我想去,什麼時候走?"
即便是如此重大的決定,阿律依然回答得乾脆利落。
我絕非不負責任地追求阿律,但一旦被問到具體日程,也確實有些畏縮。
"我先回廣島,然後再聯繫。"
"好吧,我等著。"
阿律表情認真地點點頭。
我當然也不願和阿律分離。
但是,在一個人回廣島的車上,我開始感覺對阿律的責任越來越大,肩頭越來越沉重,這也是事實。我一方面希望和阿律一起去東京,另一方面又有些害怕。
這是我的真心話,儘管不那麼光彩。
從那之後我們依然每天通電話,有時我也會去佐賀看阿律,她則一直在翹首企盼著我去接她。
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於是賣掉了愛車尼桑,對她說:
"車已經賣掉,手頭有錢啦。"
聽起來我似乎在一步步地作著私奔的準備。
私奔,本應偷偷摸摸,我卻故意公然宣布。或許,在下意識中,我希望家人能夠反對阻止吧。
但是,當我說要去東京時,他們的回答竟是:
"好好努力吧。"
我並沒有明說要和阿律私奔,但是,我去東京並非上學,也沒有找到工作,一般情況下家人應該反對才是。當時在廣島人看來,東京雖然繁華,但也是個讓人恐懼的大都市。
我確實很為難。
既然已經說要去了,礙於面子,我也不能不去。
一直考慮到半夜,最後,我開始往旅行包里塞行李。
其實我並沒有下定要走的決心。
如果半夜三更想偷偷溜出去,顯然就是離家出走,那樣家人肯定會阻止我。
因為沒有當真,我便從衣櫃里胡亂拽出一些換洗衣服,塞進旅行包。
後來感覺行李過於寒酸,於是又開始在壁櫥里稀里嘩啦地翻找,想再找一些零碎東西。就在這時,我發現行李增多了。
"奇怪。"
我揉揉眼睛,是眼花嗎?突然,不知從哪裡伸來一隻手,往包里塞進一台半導體收音機。
"媽,你在幹什麼?"
回頭一看,發現媽媽、哥哥,還有嫂子,全家人都拿著毛巾、手電筒之類的東西站在那裡。
"我覺得這個也能用得著。"
"這個很方便,還是帶上吧。"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紛紛把手裡的東西往旅行包里塞。
看樣子大家都心情不錯呢。
即使想得開,也該適可而止吧?你的兒子、你的弟弟正打算離家出走哪!這是什麼態度?
我突然覺得十分荒謬。"真是的,你們隨便折騰吧。"我拉過被子蒙頭大睡。
但是,可不能小瞧我的家人。
到了第二天,事態更加嚴峻。
"昭廣,快起床!"
一大早我就被媽媽搖醒,一看錶,才六點。
我既不上學也不上班,這可不是我起床的時間。
我不耐煩地又鑽回被窩,結果媽媽說:
"如果不快點去,就要遲到了!"
"什麼呀?"
我懶懶地問。而媽媽的回答卻讓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離家出走呀!"
(離家出走……可沒有遲到。)
我這樣想著,猛然坐起身。
"離家出走沒有遲到!我不去什麼東京!"
說完這話,我蓋上被子,咕咚一聲又躺下了。
"男人一旦說出口,就要堅持做到。"
媽媽依然沒有死心。而我一直毫不理會地躺在那裡,結果媽媽硬是把我從被窩裡拽了出來,還煽動我說:
"大城市十分有趣,大城市適合你。東京在等著你,你適合東京。"
正在這時,樓下響起了喇叭聲,哥哥的喊聲也隨即傳來:
"喂,車已發動好了。"
我稀里糊塗地拿著被硬塞到手裡的旅行包和臨別禮物,被推上了哥哥的汽車。
到了廣島車站,媽媽率先奔向售票口。
"昭廣,買到哪兒的票?先去大阪?還是一口氣到東京?"
似乎連車票都要熱心地替我買好。
"去佐賀,我要先和阿嬤打聲招呼再走。"我說。
"唔,這樣也好。"
媽媽沒有絲毫懷疑,微笑著給我買了去佐賀的車票。
"給你,昭廣。"
接過媽媽遞來的車票,我終於下定決心。
這,是命運的安排。
是的,肯定是這樣。
我的家人卻絲毫不知我正沉浸在這樣的感慨中,而是把我塞到車裡,扭頭就走,連"注意身體"、"多保重"之類的叮囑也一句都沒有!而且火車還沒有開呢!
我打開車窗,沖著站台上三人的背影喊道:
"至少也揮揮手呀!"
三個人扭過頭,一邊捧腹大笑,一邊向我揮手。
車開了。
他們還在那邊笑得東倒西歪。
不知不覺地,我流出了淚水。
後來我才聽說,原來媽媽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真的離家出走。
他們本想逗逗我,以為我只是去一趟佐賀,過兩三天就會回家。
到佐賀後,我馬上打電話給阿律,說好等她下班後見面。
"你要辭去百貨公司的工作,應該跟上司說清楚。"
聽我這樣一說,阿律竟然語出驚人:
"說是要說的,不過當天說最好。如果提前的話,百貨公司的人會覺得奇怪,有可能同我家裡聯繫,那樣咱們就走不成了。"
聽她這樣一說,我也開始覺得,如果不早點走,恐怕計畫會暴露,被家人阻止,那就麻煩了。
於是,我們決定第二天晚上離開佐賀。
但我還是想和阿嬤打聲招呼,而且,我也想把自己選擇的阿律介紹給阿嬤。
"接下來去我阿嬤家吧。"我說。
阿律一如既往地說著"去,去",高興地跟著我去了。
"阿嬤,我想和她去大城市。"
聽我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阿嬤笑容可掬地答道:
"按你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吧。"
接著,阿嬤又扭頭看著阿律:
"你叫什麼名字?"
"律子。"
"噢,律子小姐,昭廣就拜託你了。"
阿律看初次見面的阿嬤竟然朝自己低頭致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羞澀地點點頭:
"嗯。"
然後,阿嬤又把頭轉向我:
"昭廣,你去東邊吧,東邊的日薪高。你沒學問,還是去東邊吧。"
每天早晨都會把報紙從頭讀到尾的阿嬤,對日本的經濟態勢一清二楚。
可是,竟然在女朋友面前說我"沒學問",我不由得想反駁幾句。
"可是,阿嬤,我小的時候你不是說過''別太用功!太用功會變成書獃子''嗎?"
"你要真成書獃子就好了!哈哈。"
我心裡不服氣,接著說:
"可是,當我說不懂英語時,你讓我在答卷上寫''我是日本人''。當我說不太會寫漢字時,你讓我寫''可以靠著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當我說討厭歷史時,你讓我寫''我不拘泥於過去''。"
"昭廣,難道你當真了?"
竟然這樣說。
"啊?"
"上高中後也沒好好學習吧?"
"嗯。"
"這孩子,真是太傻了。"
說到這裡,我、阿嬤和阿律都大笑起來。
儘管遭到眾人的反對,第二天又要離家出走,可當時的氛圍卻那麼溫馨。
我想,看來把阿律帶過來是對的。
笑過一陣,阿嬤對我們說:
"婚姻啊,就像是兩個人拖著一個旅行箱,裡面裝滿了幸福和辛苦,兩個人必須齊心協力把旅行箱拖到最後。如果一個人鬆開了手,就會重得拖不動。"
我想,阿嬤肯定很愛外公。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