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裡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著碗羊肉湯,一手拿著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稀里嘩啦地吃著。隔著青石台階,是兩畝半種著草藥的坡地,沿著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陽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氳,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情畫意。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挺肥的,捉上兩隻烤著吃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臟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里,桶里已經有一摞臟碗,小六提著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河邊的灌木叢里卧著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著飛起。

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只鳥,是個人。玟小六即縮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屍體的東西。

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臟,既然遲早要臟,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臟,一兩天洗一次就行。」

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為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兒和自個兒折騰,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吃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著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沖了一遍,提著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

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症,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動著久坐的身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里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裡來了個叫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廚房一日只動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吃邊看著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著個人,衣衫襤褸,髒髮披面,滿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

小六眯著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陽晒乾的泥土痕迹,那痕迹從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灌木叢。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咽下了干硬的餅子。

眼角餘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動了動,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邊,可他好似連伸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都沒有去拿。小六邊吃餅子,邊看著他,半晌後,吃完了餅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著小曲,出診去了。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吃完飯,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背著手出了院門。「六哥,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著小曲,踱著小步回來時,停在了叫花子身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叫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抬頭看著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小六抱著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里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嗎就幹嗎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著溫水進來,把屋子裡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身子,喂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著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叫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色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顫,「六哥,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衣衫,或者該叫碎布條,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為身上沒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糊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打過。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草藥敖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動手,用乾淨的軟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為男子擦拭著身體。估計是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為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唇緊緊地抿著。

小六溫和地說:「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為他這份沉默的隱忍,小六帶著一份敬意,心真正軟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小六開始脫他的褲子,男子的身體輕顫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了。

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道:「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脫你褲子?」待脫下褲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

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為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著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雙腿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小六吩咐:「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布帶、藥膏……」

串子來回奔跑著,麻子在旁邊協助,眼睛卻盡量避開男子的身體。

小六看到串子拿來的各種藥膏,蹙眉,「去我屋裡拿,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幾罐子葯。」

串子眼中閃過不舍,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去拿。

小六的手勢越發輕柔,凝神清理著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肉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須接正。

因為劇痛,小六感覺得到男子的身體在顫抖,可他依舊只是閉著眼睛,緊緊地咬著唇,沉默地隱忍。他赤裸著殘軀,滿身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像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時候只怕也是這樣,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實施羞辱的人更有尊嚴,那實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滿了挫敗感,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心狠手辣。兩三個時辰後,小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也是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說:「外傷葯。」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瓶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男子的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著。

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痛苦,男子的唇略微鬆了松,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跡。小六蘸了點藥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閉嘴,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唇舌間的一點濡濕軟膩是小六今夜唯一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軟。

小六愣神間,男子已經張開了嘴,小六收回手,輕輕地抬起他的胳膊,一點點抹著葯。

又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給男子全身上完葯,包紮好傷口。

玟小六用乾淨的被子蓋好他,低聲說:「我這幾日要隨時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給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們這滿院子沒一個女人,就算無意走了光,也沒有人要你負責娶她。」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開始說藥方:「茯苓六錢、旱蓮草四錢……」麻子凝神記住,跑去抓藥。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著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了男子臟污的頭髮,皺了皺眉頭,叫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小六坐在榻頭,腳下放了個空盆,他把男子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為男子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了,浪費我一夜辛苦。

你換水就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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