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崑崙雪原

世界在輪迴中浮沉著,人宛如飛翔的鳥,卻不知道該停落在何處。

辛鐵石忽然醒了過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醒了過來了。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若華,神醫,荀無咎,九華老人,靈鈞,全都在他的夢中出現。

夢中仍如現實一樣,充滿了殺戮苦難。江玉樓與若華交疊在他面前浮現著,時而深顰淺笑,時而披髮浴血。但兩個人都彷彿是不可觸摸的影子,無論他怎麼追逐,都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

他的痛苦宛如烈火燒灼著虛弱的身軀。

然後他忽然就醒了過來。

他垂頭坐著,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只是個夢而已。一絲苦笑爬上了他的面頰,就算是夢又怎樣?現實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沉重的疲倦感襲上心頭,他想躺下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地躺著,哪管生死成毀。

但他不能,他知道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個尋覓的對象:江玉樓。

他知道那懸崖很高,下面都是棱嶒的巨石,何況還有著魔的荀無咎,江玉樓能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他仍要去尋找她,因為他的生命已經沒有了別的意義。若華,江玉樓,每個人他都欠了很多很多,終這一生,都無法償還完。

他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他已決定,找到若華之後,將她送上九華山,讓她長伴自己的師父。

然後,他就去尋找江玉樓,尋到的是骨,他就與她一起埋骨;尋到的要是人,他就與她終生廝守。

這想法讓他的心稍微寬了寬。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這是座山,荒山。

山上覆蓋了厚厚的積雪,隱約可見山上極為貧瘠,幾乎看不到樹木。雄鷹在極高的天上飛著,不時發出一聲嘹亮的鷹唳。慘淡的日光下,山中一片雪白。這裡荒涼,寂靜,閉塞,偏僻。

辛鐵石不禁有些驚訝。他想不到一夢醒來,怎會到了如此陌生之處。

在他昏迷過去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神醫又去了哪裡?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感覺體內真氣已能自由運轉,斷臂傷勢並沒有惡化,御風訣仍能逆著這股寒風施展出來,不禁放心了許多。

四顧茫茫,積雪群山連綿,也不知能不能走出去。辛鐵石躊躇了片刻,粗略辨識了方向,向南行去。

九華當在東南。

山中積雪極厚,且極為冰寒,山高風大,吹面如鐵,山勢陡峭,幾乎無法行走。辛鐵石越走心越沉,他身上沒有行李乾糧,眼見山荒地貧,只怕還未走出這座高山,就已生生餓死。

突然,一道極亮的劍光衝天而起,高飛的雄鷹一聲慘叫,被這道劍光將頭顱生生斬去,一頭栽了下來。

辛鐵石一驚,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已看清,這道劍光乃是一柄圓月般的彎刃,就憑著這一飛數十丈,劍斬飛鷹的一式,此人的武功就絕不在他之下!但有人總是好的,至少可以問清道路,免得像現在這樣瞎撞。辛鐵石精神一振,向著劍光落下之處奔去。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坳,寒風吹到此處,被山石擋住了,山坳中暖和了許多,甚至生長了一大片茂密的樹林。辛鐵石絕沒想到,竟會看到這麼多人。

一人盤膝坐在地上,一雙鷹般的眼睛緊緊盯著高空盤旋的雄鷹,一隻鷹俯衝得稍微低了些,他的手便迅速抬起,雪亮的劍光再度破空而上,只一斬,雄鷹便斷頭而墜。他身邊另一人手一張,他手心中彷彿有一股極大的吸力,鷹屍自動向他飛來。他伸手接著鷹屍,便丟給另一人。這人右手墨如玄冰,在鷹頭斷處輕輕一擦,噴涌的鮮血立即凍住,他的手慢慢撫過鷹身,那隻鷹竟在片刻之間,周身覆滿冰霜,被他扔進了一隻裝滿冰雪的箱子里。

辛鐵石更驚,這手九天翔舞的劍術,擒龍控鶴的掌力,凝雪化冰的內息,就算在中原武林,也極為罕見,不想這三人隨手就施展出來,而且只是為了殺一隻鷹!

他心中驚異,腳步不禁慢了下來。突然,身旁傳來一陣叮叮之聲,他急忙轉頭,就見一人手握巨錘,一錘錘向岩石上擊去。錘雖巨,那人內力更是了得,幾錘下去,巨石便裂開,碎成兩尺多的一片片。另一人一掌掀起一片,遠遠拋出。那石頭彷彿長了眼睛般,整整齊齊地摞在了一起,就算是積年的工匠來擺,也擺不那麼整齊。

此外還有人用掌伐木,有人用指力將大片泥土生生挖出,無一人顯露的不是深湛的武功,但他們的年紀卻都極小,最年長的也不過十七八歲而已。他們無論在做什麼,都極為專心,絕沒人向辛鐵石望一眼,更沒人留意到辛鐵石的驚訝。

辛鐵石已不僅僅是驚訝,而是震驚。

九華山弟子為武林翹楚,每一個弟子都是人中龍鳳,武功超凡脫俗,江湖聞名。但這裡的每位少年,武功都絕不比辛鐵石師兄弟差多少!

這豈能不令辛鐵石動容?

更令辛鐵石大惑不解的是,這些人並不是在修鍊武功,殺鷹的就是為了殺鷹,採石的就是為了採石,伐木的就是為了伐木。他們絕世的武功,彷彿就是為這些勞役而修鍊的。

突然,他看到一位老嫗手裡提著滿滿的兩大桶雪水,踉踉蹌蹌地向這邊走了過來。那老嫗實在太老了,而水桶又實在太大,老嫗苦苦掙扎著,每一步都幾乎要滑倒在地。那些人殺鷹的殺鷹,斬石的斬石,竟似都未看到一般。辛鐵石心中大為不忍,就在老嫗踩在一塊碎石上,身子幾乎跌倒時,他沖了上去,將老嫗扶住。

他伸手接過水桶,想幫她一下。那老嫗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拚命奪過捅來,逃也似地提桶沖了出去。彷彿辛鐵石要搶她的性命一般!

辛鐵石怔住了,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明白老嫗為何這麼怕自己。突然,頭頂一個聲音悠悠傳了下來:「你一定覺得奇怪,是不是?」

辛鐵石抬頭,就見一個少年躺在樹上,那樹很細,枝條就跟手指一樣粗,但少年躺著,卻似很舒服,樹枝一動都不動。他臉上帶著一個青銅的面具,青森森的,看不見面目。

辛鐵石道:「我只是想幫她提一下水,哪知……」

青面少年淡淡道:「因為她若是接受了你的幫助,那就證明她已不能養活自己,那她就必須要死。」

辛鐵石身子一震,脫口道:「死?」

少年道:「你一路行來,當然知道這裡極為貧瘠,普通的人費盡全部心力,也不過僅僅能養活自己。所以,不能勞作的人,就只有死。」

辛鐵石道:「就沒有人……沒有人願意分她一點食物?」

少年道:「當然有,只要你有足夠的食物。但能夠分她多少?每個人都有要養的人,那個使劍的,他拼力殺鷹,能夠養活五人,除了他的三個家人,他還可以多周濟一位老人;那個斬石的,他能養活三人,但他卻有四個兄弟,全都幼小,只能飢一頓飽一頓。一份力氣,掙一份食物,能夠勞作,便有飯吃。在這裡,非常公平,若是不能勞作了,又沒有人肯養,那就只能死。因為這裡絕沒有多餘的食物。喬嫲嫲的兒子女兒全都死了,她若是不能養活自己,她就只能死。」

他說到死的時候,語音平穩之極,絕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看著眼前的人,看著他們在艱苦地勞作著,眼神也沒有絲毫的悲憫,同情。

這座被冰雪充滿的大山中,本就沒有同情。

只因他們早就接受了這裡的荒寒,貧瘠。

他們的血,早就已冷。

辛鐵石無言,良久道:「那為什麼不走出去呢?山外面多的是食物,以這些人的武功,可以輕鬆養活幾百人的!」

那少年抬起頭,望著遠方,悠悠道:「是啊,為什麼不走出去呢?我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他突然笑了笑,問辛鐵石道:「你不覺得奇怪么,為什麼我就可以不用勞作,而且似乎還過得比他們都好呢?」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問題,辛鐵石本也想問的!

青面少年淡淡道:「他們每個人都將勞作所得分我十分之一,讓我不勞而獲,就是因為他們相信,我能夠想出走出出去的答案!」

辛鐵石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這個答案有什麼特異之處。雖然冰雪封山,走出去有些艱難,但以這些人的武功,選擇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之時,當能夠越過層層山嶺。

難道這座雪山,竟非人力所能越?

青面少年看透了他的心,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辛鐵石當然想,因為他必須要走出去。

只有越過這座山,他才能回到九華山,尋找若華與江玉樓。

那是他的宿命,他不斷尋找著的宿命。他無法逃避,也無法忘記。

他點了點頭。青面少年道:「這十數年來,只有一個人能夠自由出入這座山,我苦思走出山去的答案,也是受了這個人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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