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亡命天涯

辛鐵石並沒有死。他並非茫無目的,他之所以逃往這裡,是因為靈均敲碎斷劍的時候,他的袖子上寫著兩個字:天涯!

憑著多年師兄弟之間的默契,辛鐵石很快就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含義,所以他篤定地認為,靈均肯定不會殺他。他知道,靈均必定有別的用意。

這個用意就是,這一招的大力將他們託了起來,恰好落到了遠遠飄在懸崖中的三個巨大的人偶身上。

辛鐵石記得這三個人偶,那是三年前師父大壽之時,六弟子各自準備了一份禮物送給師父。靈均大師兄就用七十六隻羊皮製成了這三隻巨大的人偶,吹足了氣浮在空中,以皎然神水功遠遠鼓動,演了一出《春香鬧學》,逗得師父大為歡顏。想不到三年之後,又是師父的大喜之日,自己卻背負上殺師娘、傷師父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被這三個人偶救了一命。

這懸崖四面都是高山,風吹不進,空氣極為沉悶。三人都是渾身乏力,軟綿綿地躺在人偶身上,任由它緩緩飄落,一時百感交集。辛鐵石念及師恩深重,更是恨不得立即奔到師父身前,揮劍自刎以謝。

難忍的沉默中,人偶又飄落了幾十丈。江玉樓緩緩道:「我知道你深為自責,但第一,你是為救朋友而失手傷了師父的,雖然作為拖油瓶的我深感慚愧兼且羞愧,但有識之士應該翹一根大拇指,說你辛鐵石並非不義之人。」

辛鐵石沒有說話。江玉樓續道:「第二,你最後重傷你師父那一劍,其實並不是你刺出的,而是飛血劍法。你那時被魔劍控制,所犯錯事都非本心,只要稍有判斷之力者,就不應該將這些過錯全都歸在你頭上。」

辛鐵石仍然獃獃地看著頭上那越來越沉霾的天空,身上連一絲生氣都沒有。江玉樓接著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沒有覺得今日之事實在是非常奇怪么?」

辛鐵石的身子震了一震。

江玉樓微微一笑,道:「奇怪之第一點,這個兇手為什麼單單要挑選新娘子來殺?這一點,雖然奇怪,但也不奇怪,因為九華山上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想要暗殺實在很不容易,而若華卻身無武功;另外,殺了若華,可以重創九華老人,嗯,當然還有你,先亂其心,倒也是極好的辦法。但是,兇手為什麼要選在有你在、而又是九華老人剛要踏入洞房的瞬間動手?如果只是要殺若華,想必會有更多更好的機會,為什麼兇手偏偏不抓住這些機會,而一定要在這一時刻動手呢?那隻能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要嫁禍於你!辛鐵石,又不嫖又不賭,喜歡行俠仗義,喜歡結交朋友,肝膽相照,豪氣過人。這樣的光明磊落之輩,有什麼好嫁禍的呢?難道就是想借九華老人之手殺了你么?但我認為,要在九華老人跟你的眼皮底下殺了若華,這難度更大於直接殺了你,所以這一理由並不成立。最最可疑的一點是,兇手一擊得手之後,立即逃逸得無影無蹤,你沒有覺察到任何蹤跡,九華老人也無法憑著經驗探知到任何線索,否則也不會一口咬定是你了;而九華飛鷹也照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顯然兇手不但武功絕高,而且極為熟悉九華。當然絕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否則九華老人跟你早就想到了。那麼,兇手到底是誰,他又為什麼要殺若華呢?難道他是若華的仇家,一定要在若華大喜之日殺了她?」

辛鐵石緩緩道:「若華沒有仇家。」

江玉樓嘆了口氣,笑道:「我還以為我拖著傷斷的胳膊說破了嘴,你也不會回答呢。看來我是最沒人憐沒人愛的了,這麼重的傷也沒人問問,還生恐別人想不開去尋死。」

辛鐵石慢慢坐了起來:「我不會尋死的,我一定要替若華報仇,我也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江玉樓笑了笑:「這樣我就放心了。」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辛鐵石一驚,他這才想起來,江玉樓的琵琶骨早就被九華老人捏斷,他是忍著如此的劇痛在寬解自己的。一想到這一點,辛鐵石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悄悄背過身去,任由谷底苦澀的風將淚光吹乾。有這樣的朋友,他為什麼還要尋死呢?然後他仰天長長嘆了口氣,天涯崖頂一片陰霾,看不到半點星光,這一如他此時的心情,當真絕無一分希冀與勇氣。他雖然答應江玉樓要活下去,還自己清白,但這又談何容易?

一想到師父九華老人被自己刺成重傷,生死未卜,他的冷汗便涔涔而下,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他這一口氣嘆的極為苦澀,良久,方才垂下淚光來。

江玉樓說的不錯,今日之事實在奇怪之極,他的確不應該只是自怨自艾,而應該奮力追查出真相,還自己清白,也還江玉樓清白。

死,永遠不是最好的辦法,而活著,才是最為艱苦的。

這就是江湖。

三個人偶分別繪的是春香、杜小姐與私塾先生。他所居的是那個長著山羊鬍子的私塾先生,而俏皮可愛的春香之上,便是鬼音娘子。她正冷冷地看著辛鐵石。

辛鐵石皺了皺眉,他性情豪闊,魔教中人也一樣交結,但並不代表著他擇友毫無原則。鬼音娘子在江湖上聲名頗為不好,辛鐵石本應加以誅戮,哪裡還肯結交?她冷冷地看著辛鐵石,辛鐵石也就冷冷地看著她。

鬼音娘子忽然道:「你就這樣看著我們少爺受苦?」

辛鐵石緩了緩,澀然道:「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鬼音娘子道:「我倒有個辦法,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做!」

辛鐵石訝然道:「你有什麼辦法?」

鬼音娘子道:「你師父也重傷待死,謝鉞這些老不死的肯定會替他尋醫求治,九華山附近只有一位閻王神醫,他們必定去尋他上山。只要你能在中途將閻王神醫截下,以他的醫術,必定能救得了江少爺!」

辛鐵石默然,良久,道:「如此豈非不能救我師父了?」

鬼音娘子冷笑道:「少爺為了你甘願折斷琵琶骨,這種恩情,難道強不過你的師父?你若真不願去截閻王神醫,那也由你,但我要告訴你,琵琶骨斷後一晝夜還未接好,就算再請來通天名醫,也只能恢複武功的三成!」

辛鐵石一震!他忍不住轉頭看了江玉樓一眼,躺在杜小姐身上的江玉樓仍然是那麼疏曠,那麼滿不在乎,雪白的狐裘上沾了點點赤血,看去宛如雪地寒梅一樣奪目。

辛鐵石一咬牙,道:「好!我去!」他自斷一臂,傷勢雖然遠較江玉樓、鬼音娘子為重,但傷口的血肉為飛血劍法所蝕,不再有血流出,只是微微有些麻,還堪忍受。他施展出千斤墜的身法,驅動身下的木偶緩緩落入了谷底。此處常年無有人跡,下面都是些腐爛了的草木以及鳥獸的屍體。辛鐵石忍著谷底散發的惡臭,尋了些較乾的木柴,晃火摺子點燃了,放在木偶下面熏烤。片刻功夫,木偶受熱熏騰,鼓得更是飽漲,托著他緩緩向上飛去。

不過多時,他悄悄接近到了崖頂。經過今日劇變,辛鐵石謹慎了許多,他屏息聆聽許久,方才確認四周無人,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

九華山上依舊燈火通明,發生了如此大事,群豪都不好馬上就走,此晚依舊露宿在山上。幸好辛鐵石對九華山極為熟悉,借著山石的掩映,悄悄接近了山莊。

九華山莊最高的是翼秀樓,樓上住的是九華老人。翼秀樓靠近山頂,辛鐵石悄悄躍上一棵大樹,向翼秀樓內張望。只見謝鉞等幾個人都在樓內廳中,良久,就見夭桃從內室中走出,謝鉞問道:「怎樣?」

夭桃道:「老爺醒了,接著又睡過去了。怎麼神醫還沒來么?」

謝鉞嘆了口氣,道:「我命無疚去請了,想來也該到了。」

辛鐵石聽到師父已醒來,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他伏在樹頂,對著翼秀樓磕了幾個頭,悄悄溜了下來。

九華山上山下山就只有一條道,辛鐵石就在這條道上等著。但截不截閻王神醫呢?他還躊躇不定。閻王神醫一入九華山莊,恐怕就不再是他能夠劫走的了。一晝夜之內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能將江玉樓醫好。但若是師父的傷勢特別嚴重,只有閻王神醫才能救,哪又如何?

良久,他咬了咬牙,決定先劫走閻王神醫,等他一為江玉樓治好之後,就馬上送他回來!

就在這時,山路上傳來荀無咎稍顯低沉的聲音:「神醫這邊請,九華山莊馬上就到了。」

辛鐵石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又是朋友。難道他最近命犯太歲,一定要虧了朋友才行么?但時機容不得他多想,荀無咎已經走過了他的藏身之處。辛鐵石忽然想起荀無咎曾經跟他說過,他在施展「一騎絕塵」之時,雙手同時握住劍柄,全身力量都聚在前面,若是有人乘機偷襲他的後背,那他就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了。荀無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悄悄拔出手中的長劍,順手拾了幾塊石子,突然躍了出來,大喝道:「著暗器!」滿把石子甩向荀無咎。

荀無咎猝然遇襲,臉色一變,清光一閃,柳月刀不知如何已經在手,一刀揮了出去,將石子磕開。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辛鐵石脫下身上的長袍,向閻王神醫扔了出去。夜色之中,就宛如有人飛撲而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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