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宋高宗紹興三年。

三月早春,一群南歸的北雁從寥落天幕中掠過,留下一串串凄厲的長鳴。

萬里關河風雨飄搖。

長城之內狼煙四起,羽書飛馳,黃河兩岸金鼓震震,戰旗翻飛,廣闊天地竟無半分春色,只有濃濃的殺伐之氣充塞長天。

血紅的殘陽低低壓在廣袤的平原上,遠處青山被點染出一派詭異的紫氣。

千家今有百家存。附近的村落都早已被戰火焚滅,遍地殘磚碎瓦依舊泛著刺目的紅光。風來草偃,才發現這碎瓦上紅光並非夕陽返照,而是已飲透了人類的鮮血。

血色,觸目驚心,而被血色染透的泥土,卻透出濃重的腥甜之氣,讓人幾欲嘔吐。

更近的地方,連碎瓦也沒有,有的只是遍地屍骸枕籍。生命在這裡成為最卑賤的浮草,如同風中飄搖的蘆葦,前一株剛剛倒下,後一株就壓了上去,在夕陽下無聲的腐敗,無人在意。

這,就是戰場。

萬里角鼓聲悲壯。

任長風咬著牙將纏在肩頭的破布撕下,露出裡面幾乎潰爛的傷口。他痛得咬牙切齒,但仍忍住了沒有叫出來。

在他的師弟們面前,他就彷彿是鐵人一般,在金軍陣營里衝殺十餘度,斬了一名千夫長,八名百夫長,悍勇無倫,但現在,躲在自己的寢帳中,療治這過度嚴重的傷勢,他只想痛就吼出來,苦就哭出來。

但他不能。

因為他率領的這隻部隊,就只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了,這些人若是看出他絲毫的退縮與怯懦之意,他們的士氣就必定會瓦解,他們將再也走不出這片叢林。

叢林外是萬千的金與偽齊的兵馬,他們已被困了三天三夜。

任長風咬著牙,將摻了葯的泉水澆在自己的傷口上。葯剛沾肉,立時又痛得他呲牙咧嘴,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臉上,深深為自己竟然連這點痛都忍不住而羞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掌門——若是有他在該多好,他一定能帶著他們衝出去的,就像他曾經帶著自己,從數百追擊者中沖了出去一樣。

這世界上簡直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也一樣。

但這次所面對的亂軍實在太多,能否活著回去,任長風心中一點把握都沒有。

忽然布簾掀起,他的師弟荀鶴鑽了進來。見到任長風正自己洗滌傷口,荀鶴急忙搶過去,接過了長風手中的葯瓢。兩人合力,這才將傷口洗滌乾淨,拿了新布,包紮起來。荀鶴卻不走,望著任長風欲言又止。

任長風皺眉道:「你有什麼話就說,若沒話,就趕緊回去睡覺,養好了力氣明天殺敵!」

荀鶴仍然猶豫著,終於,彷彿實在忍不住了,期期艾艾道:「師……師兄,我們能不能將那些人丟下?」

任長風莫名其妙,道:「什麼那些人?你說那些金軍么?丟下他們,恐怕不容易。」

荀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說,是那些普通的兵丁們,若是只有我們崑崙派的弟子,我們肯定能殺出重圍去。」

任長風一怔,他就覺得胸口火燒火燎的,一股怒氣忍不住沖了起來:「你說什麼?」

荀鶴感受到他的怒意,低頭低聲道:「反正他們沖不出去,也是死。」

任長風只覺自己的怒氣越來越烈,他強忍著這股要迸發的狂怒,竭力沉穩了聲音,道:「荀師弟,我們是崑崙派,是名門正教。掌門怎麼訓導我們的?命可丟,義不可丟!咱們為什麼放著清修不為,要投入劉光世的軍隊,難道是為了封妻蔭子么?咱們是為了這天下,是為了這百姓!你這時候撒手一走,跟那些萬惡的金人有什麼兩樣?」

荀鶴被他的怒氣壓得抬不起頭來,任長風看著他,這是他最小的師弟,也是入門最晚的師弟,他還不到十七歲呢。任長風無聲地嘆了口氣,聲音柔和了起來:「荀師弟,你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我已有了計較,你隨我來。」

他帶著荀鶴,大踏步走進大帳,擊鼓將士兵全都召集了來。一百三十一人中,十三人是崑崙弟子,號稱長門十三劍,而另外的一百一十八人,則是普通的士兵。在經過包圍,突圍,衝殺的連環折磨後,這些士兵的身心都已經極度疲憊。燭光搖曳中,任長風的目光掠過他們憔悴的臉,他的心忽然很痛很痛。

這些都是為了殘破的家園而戰的普通百姓。

他們不知道什麼叫神州陸沉,也不知道什麼是亡國滅族,他們只是想保住自己那小小的家園,但現在,田園阡陌已成了斷壁殘垣,他們的父母,妻子,兄弟姐妹,都只能在這無窮無盡的戰火中受著煉獄般的煎熬。

任長風目光抬起,掠過燭光照不盡的黑暗,他彷彿看到整個大宋國朝都在這寒夜的風中飄搖著,萬千生靈在呻吟。

如果連這百姓、家國都保不住,學武還有什麼用?

任長風忽然打開背後的大箱子,裡面是血衣,從死亡的金兵與偽齊兵身上扒下來的血衣。

任長風道:「崑崙派的弟子站出來。」

他的十二個師弟聞聲站了出來,任長風道:「你們站到我身後。」

十二個師弟們雖然不明白大師兄是什麼意思,但仍然默默聽從了。

任長風看了荀鶴一眼,道:「你留下來。」

荀鶴答應了一聲,任長風對著留下的人道:「你們每人拿一件衣服,換上。」

戰士們向來是習慣於聽從命令的,各各將自己的戰甲解下,換上箱子里的異國兵服,任長風親自給荀鶴換好了,輕聲道:「你領著他們埋伏好,一會我跟你師兄們衝出去,將敵人引開,你們趁著黑暗混亂雜進敵軍,就可以脫身了。你要帶好他們,千萬不要露出馬腳。」

荀鶴臉驟然抬起,大聲道:「大師兄,不行!」

任長風厲聲道:「我說行就行!」

荀鶴不敢跟他對視,喃喃道:「我……我要跟著你。」

任長風不再理他,轉身對十一師弟們道:「我們走!」

荀鶴嘴唇哆嗦著,忽然大聲道:「你們……你們這是送死啊!」

包括任長風在內,十二名崑崙弟子都聽到了,但沒有一人的腳步有半絲遲疑。是的,他們是去送死,但卻是為了這一百一十九人能活下來。

是為了光復神州,是為了他們的信念。

鐵衣如雪,他們昂然而出。荀鶴的眼淚流了下來,他跪倒捶地大哭。

任長風盯著那迎風飄揚的兩隻大旗,那是金國與偽齊的帥帳所在,也是重兵囤積的地方。他沉聲道:「咱們衝下去,砍了金國的大旗!」

十一弟子都是豪情滿腔,大聲道:「好!」

任長風厲嘯一聲,道:「走!」

十二人捲起了十二道狂風,捲起滾滾塵土,向金軍沖了過去。

任長風真氣運處,就覺得肩頭的傷口宛如火燒火燎一般痛,手中的玄鐵重劍幾乎舉不起來,但越是如此,他的戰意就越是干霄裂雲,厲嘯聲驚天動地中,十二人已然衝到了營前,任長風重劍威猛無匹地擊出,硬木大門立即裂開!

金軍立即警覺,戰鼓金角聲連綿響起,燈火輝映中,萬千金軍立即行動了起來。任長風大叫道:「今日就是我們報國時!」

身子躍起,重劍幻成一團光影,將身子裹住,劈頭蓋臉將一名金軍撞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跟著衝進了人群中。

這時還管什麼招式?真氣灌注劍尖,就是一通猛砍。十一師弟緊緊隨在他身後,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陣勢,迅速向大旗衝去。金軍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大軍還未集合,就被他們搶到了中軍之處。

猛然一陣連環的銳嘯響起,一隻銅錘猛地落在了任長風的身前。勁風猛惡,任長風前沖之勢不由一滯,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知道,金營中的十二鐵衛已經到了。

中原有武林,塞外也有習武之人,聽說其武功精微奧妙之處,並不亞於中原。這十二鐵衛個個力沉招猛,大是勁敵。若是平時遇上,任長風自也不懼,但在此千軍萬馬之中,就成了追命的閻羅。然而任長風既然存了必死之心,自也不懼,重劍翻舞,直搶進十二鐵衛中去。

十一師弟緊緊隨著他。任長風見金兵全都圍了過來,知道計謀已然奏效,只要將他們引開,局勢一亂,荀鶴與那些人就有逃走的機會。他大喝一聲,一劍硬往鐵衛的銅錘上擊去。

劍重鎚沉,兩人都是手臂酸麻,任長風真氣恢複極快,又是幾聲大喝,重劍宛如狂風暴雨般擊出,登時十二鐵衛出現了個缺口,任長風身子衝出,一聲怒喝,重劍脫手,宛如一道凌厲的電光,倏然擊中了那桿大旗。

塵埃飛揚,數丈高的大旗轟然倒地。

千軍萬馬立時肅然,誰也沒想到,被這十來個人衝進來,竟然將他們象徵著軍威的大旗砍倒!突然,金軍都是一聲暴喝,宛如狂濤般衝殺過來。任長風手中沒有了兵刃,只好用拳頭迎戰,剎那間,長空碧血橫飛,已中了不知幾刀幾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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