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滎陽公子

這下變生頃刻,柳毅與聶隱娘都未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著他擄走了紅娘!

柳毅怒道:「追!」

兩人正要抬步,忽然滿天竹影一暗,彷彿一圈無形的漣漪,在空中層層推開。

柳毅正在驚訝,只覺一股狂猛的劍氣穿過竹林,橫渡而來!他還未來得及躲閃,全身已如陷冰窟,再也無法行動半分!柳毅正待禦敵,就聽身旁聶隱娘一聲慘呼,身子向後疾飛而出。

柳毅來不及細想,飛身去接,那道狂悍的力量將兩人一道捲起,重重拋入泥濘中。

柳毅只覺全身骨骼碎裂般劇痛,真氣頓時無法凝聚。而一旁的聶隱娘似乎傷得更重,她雙手勉強撐住地面,不住咳嗽,鮮血大口嘔出,將胸前的衣襟都染紅了。

幾片翠竹打著圈兒從空中墜落。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那一瞬間凝固,朝陽的光芒也變得黯淡。

日暈漸漸散開,翠竹搖曳,竹葉翻飛處,一個紫衣少女手持文龍寶劍,緩緩向兩人走來。她的長髮在頭頂高高綰起,被朝霞映出瑰麗的顏色。

柳毅的眼神蒼亂而複雜,盯在這少女身上。

——紅線。

她還沒有死,甚至身上的傷也基本復原,而她手中的劍,又已是如此冰冷、強大,毫無瑕疵。

柳毅眼中透出一絲微笑,但隨即又止住了。

殺氣,如最絢爛的晨曦,在他面前飛散開去,讓那紫色的身影也模糊起來。

滿天翠竹中,她的臉色依舊冰冷如雪。

紅線並不去看他,而是徑直走到聶隱娘面前,駐足。

文龍寶劍華光騰耀,將她纖細的手指映得幾欲透明。

她握劍的姿勢很特別,食指和拇指綰成一個扣,緊緊套在劍顎上。當年,為了這個奇異的姿勢,她沒有少受師父的責罰和同門的嘲笑。然而,她只是冷冷麵對,既不辯解,也不改變。

一次次,在清晨和黃昏,她獨自站在海邊,舞動她的長劍,用自己的姿態——堅定,執著,視天下為無物。

誰又能想到,最後對劍術理解得最為深刻的,卻是這個用怪異姿勢、在海邊舞劍的女孩?

柳毅眼中禁不住透出少見的柔情:多少年了,她握劍的姿勢,還是沒有分毫改變。

紅線卻依舊沒有看他,只冷冷盯住聶隱娘,突然,長劍高高舉起,就要自她顱頂刺下。

劍氣噴薄而出,將聶隱娘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聶隱娘只覺全身刺痛非常,如遭針砭,完全無力抵抗。

她勉強抬起頭,怔怔地望著頭頂的長劍,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沒想到,自己竟還是死在她手中。

長劍穿透晨光,直刺而下!

「住手!」柳毅從回憶中驚醒,全力喊道,他的聲音都變調了。

紅線的手微微一滯,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長劍再度落下!

劍風逼人,柳毅一把將胸前的衣襟撕開:「你欠我一劍!」

他胸口上自左而右橫亘著一條極深的傷痕,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橫向劈開,傷口早已結痂,陷入肌膚,看起來已經伴隨他多年。

凜冽的晨風在兩人間吹來吹去,揚起滿天翠竹。

紅線看著他,目光依舊冷如冰雪,看不出絲毫起伏。

耀眼的劍華,照出柳毅臉上的憂傷:「你還欠我一劍。」

柳毅又重複了一次,聲音卻低了好多,他深深嘆息了一聲,道:「別殺她。」卻已有了哀求之意。

紅線久久不動,她蒼白的臉在陽光下幾欲透明,而臉上的神色更冷,她握劍的手穩如磐石,眼中卻隱隱有神光閃耀。

柳毅。

多年以前,那個在海邊,遠遠升起火堆、看她舞劍的少年;那個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罰跪、遞給她一片翠羽的少年;那個註定要和自己生死決鬥,爭奪唯一一個生存之機的少年……

沒想到,他們在這裡又一次重逢了。

卻是又一次,在絕望的殺戮中重逢。

她冷若冰雪的心,竟似也有些猶疑。

突然,長空血亂!

一道奪目的光華從她手底透出,這一劍終於還是出手!

只是,取向的不是聶隱娘,而是柳毅。

劍氣撕開一切,席捲而下,柳毅只覺眼前一黑,大蓬鮮血在眼前盛開。

這一劍,也是自左而右,划過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條傷痕完全重合。

她彷彿是想將這多年前的傷痕剜去。

然而,卻只會讓它更深。

紅線提起尚在滴血的長劍,再也不看兩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搖曳,漸漸將她的身影掩蓋在滿天霞光中。

過了良久,柳毅才勉強坐直了身體,聶隱娘扶起他,從衣衫上撕下一條白布,替她將傷口包紮起來。

她的動作很慢,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想問他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他望著聶隱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兩清了。下次再見的時候,她會將我們一起斃於劍下。」

聶隱娘咬了咬嘴唇,低聲道:「你們到底是怎麼相識的?」

柳毅默默地望著空中尚在飄飛的竹葉,輕聲道:「多年前,在十二處不見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時接受著傳奇的絕密訓練。本來,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個能活下來,因此,所有的傳奇,都應來自不同的地方,都應素未謀面,而我和紅線卻是例外。」

柳毅將目光投向遠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訓的夥伴。」

說到這裡,他臉上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讓他蒼白的臉頓時顯得溫存起來:「在一次殺戮的訓練中,我替她擋了致命的一劍。但我對她說,千萬不要因為這個而對我手下留情,因為,我們中間只能生存一個。我希望最後能和她公平對決。如果我們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機會向她討回這一劍。」

聶隱娘手上的動作有些潦草,微微澀然道:「她怎麼說?」

柳毅有些自嘲地笑道:「她留給我一個賭約,她說,我們決不可能同時活著離開——然後轉身離去。」

聶隱娘輕嘆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真不愧為傳奇中最好的刺客。」這本是一句誠心的稱讚,卻不知為什麼,聶隱娘總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強,她深吸一口氣,掩飾道:「然後呢?」

「然後?」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後就是最後刺殺了。」

「我們的最後刺殺,就是在一個小小的孤島上,殺死其他所有人。最後,我對決的恰好是她。那時她的劍術還遠沒有今天這樣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個時辰,兩個人渾身是傷,就在我們在血泊中作最後掙扎的時候,主人出現了。他認為我們這組超出了期望,決定破例將我和她一起留下。作為破例的代價,他殺死了訓練我們的人以及另一組的勝利者。」

「這就是我和紅線的過去,一個很平庸的故事。」他長長嘆息一聲,似乎不願再講。

聶隱娘也不再多問,草草替他包好了傷口,站起身來,心中卻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這是他的過去,他和紅線的過去。

是她不曾擁有,也永遠會擁有的記憶。

兩人相對無言,竹林中只有晨風,輕輕吹來吹去。

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卻見那個瘋丫頭不知什麼時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緊緊抱在懷中。

柳毅嘆息一聲,扶著竹枝勉力站起,緩步走到瘋丫頭的面前,指著她抱著的布娃娃問道:「誰給你的這東西?」

瘋丫頭躲在幾棵翠竹下,瑟瑟發抖,見他走近,急忙退開一步,緊緊抱住布娃娃,生恐他來搶,囁嚅道:「紅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著:「她怎麼會有這個娃娃?」

瘋丫頭吃吃笑道:「紅姐姐拿了塊亮晶晶的東西給了一個人,那個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歡這個,紅姐姐說只要我聽話,就給我這個娃娃。我聽話。」

她使勁地點著頭,加重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她的身子直勾勾站著,決無分毫抖動,來證明她非常非常聽話。

柳毅大約聽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這個娃娃,卻原來是紅娘在集市上買給她的。但她隨手挑選的這個娃娃,怎麼會描繪著霍小玉的臉?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錠銀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紅姐姐是不是用這個東西換來娃娃的?」

瘋丫頭拚命地點著頭,柳毅笑了笑,道:「這可以買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買來,我用它跟你換這個娃娃,可不可以?」

顯然瘋丫頭對於銀子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但她卻對柳毅的另一句話產生了興趣,她緊緊抱著布娃娃,興奮地看著柳毅:「銀子能買糖果,要是你將銀子給紅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緊緊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帶我去找紅姐姐!只要她不問我要糖果了,我就把這個布娃娃給你!」

柳毅苦笑了下,攜起瘋丫頭那仍在顫抖的小手,道:「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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