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五色桃林

河岸之上正好是修羅鎮的最東面,左依雄峻的大山,背靠浩淼的江水。眼前卻是一個小小的渡口。一排青竹紮成一座涼棚,下面豎著七條榆木削成的船樁,已經腐敗大半,似乎很久沒有人使用過。過了渡口,再往前行,兩邊山石夾擠,道路越來越窄,一線天上,厚厚的藤蔓披垂而下,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只能摸索著通過,又轉過一道大彎,突然眼前躍出一片銀光,只見月滿中天,照出遍地夭紅。

眼前竟是好大一片碧桃林。

此處碧桃分為絳紅,品紅,粉色,白色,淺碧五種,沿著一片緩坡徐徐鋪開,一眼望不見盡頭。五色碧桃似乎雜亂無章地種在一起,又似乎遵循了某種莫名的規律,刻意排列著。濃密的桃株向緩坡延伸,連成一片,彷彿無數五色的絲,被仔細地交織在土地上。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或許,從空中鳥瞰下去,就能發現這山谷中鋪陳的原來是一幅色彩錯落的神奇畫卷。

聶隱娘剛剛踏入桃林中,心中卻莫名一顫。她訝然抬頭望著花葉累累的桃株,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彷彿這幅畫卷竟宛如水中的倒影,隨著她的踏足,輕輕顫動了一下,片刻間又已恢複原貌。

她望向柳毅,似乎他也覺察出某種危險,正皺起眉頭,仔細查看身邊的碧桃。桃株枝繁葉茂,桃根盤結,卻絲毫看不出特殊之處。

月色更盛,一陣夜風起自桃林深處,滿天桃花瓣妃紅麗白,洋洋洒洒,落了兩人一身。突然,兩人眼前一花,只見花光月影中,五條黑影颼地從樹根下掠起,十隻森綠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宛如墳間鬼火,幾次起躍就已不見蹤跡。

聶隱娘斥道:「站住!」拔步就要追上去,突然一枚桃枝橫掃過來,她不禁猝然止步,訝然看去,卻是柳毅擋在她面前。

只見柳毅淡淡笑道:「不必緊張,或許是附近人家養的貓。」

聶隱娘冷笑一聲:「附近沒有人家,而那些也根本不是貓。」她注目著黑暗深處那些蠢蠢欲動的黑影,一字字道:「是狐。」

柳毅拋開桃枝,淡然搖頭道:「荒山野嶺,有狐也不奇怪。」

聶隱娘道:「不錯,荒山野嶺,有狐不怪,有大片的桃林也不奇怪。但你可曾見過五色桃花開在一處?而桃根下又恰好棲息著五色狐狸?」

柳毅微笑點頭道:「的確少見。」

聶隱娘道:「據我所知,除了黃狐產自中原,藍狐、赤狐、白狐、玄狐都是難得一見的異種,性情孤傲,絕難與他族相容。何況這幾頭狐狸體形健碩,毛色老成,都應是一方狐族頭領,若無專人馴養,決不會同時聚在此處。」

柳毅眼中透出讚許的笑容:「聶姑娘好犀利的眼神,看來我果然沒有選錯。」

聶隱娘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在故意試探我?試探我有沒有資格做你的夥伴?」

柳毅搖了搖頭,望著桃林深處道:「剛到修羅鎮上,我就重金購下了此鎮地圖,知道桃林盡頭應該有一座山神廟。如果這些狐狸是出於人力馴養,我想它們的主人應該就在此廟之中。」

聶隱娘不再答話,轉身向桃林中走去,柳毅拂了拂落在衣襟上的桃花,也跟在她身後。

走了幾步,聶隱娘突然停下來,回頭問道:「如果這些狐狸的主人也是傳奇之一,你會殺了他么?」

柳毅默然片刻,道:「會。如果他想殺我的話。」

聶隱娘嘆息一聲,不再說什麼,低頭拂開眼前的桃枝,從茂密的桃枝中穿了過去。

隨著他們的前行,桃林的格局竟似乎有了改變,本來密不透風的樹林中竟顯出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伸向前方。

而就在片刻之前,這裡邊還根本沒有路。

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出磷光一般幽微的色澤,彷彿要把他們帶到某個不可知的地方,而莫名的危險,就在小道的盡頭等待著他們。聶隱娘和柳毅都發覺了這片桃林的異樣,但他們誰也沒有停下,反而沿著小路的指引,一步步走了下去。

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小路彷彿到了盡頭,前面是一片濃厚的黑霧,從天幕中直垂而下,將前方的一切掩蓋起來。

聶隱娘剛要止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身微響,她心中一動,愕然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只是那條來時的小路已然不見,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桃枝桃葉,在月光下瑟瑟搖動。

聶隱娘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只見眼前的黑霧竟在緩緩消散,月光滲透而下,照出一片花枝扶搖的光影,一座山石壘成的小廟漸漸從桃林深處凸現出來。

此廟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年月,看上去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廟頂的紅瓦已經變成暗黑色,上面布滿了鳥跡和雜草。廟門上懸著的一塊薄木匾額,也已傾斜大半,黯淡的金漆題著三個大字:「山神廟」。這三個字雖用史籀大篆寫就,書法卻十分粗陋,明顯出自鄉野庸手,然而,讓人驚奇的是,字上不知被誰打了一個巨大的紅叉,掩蓋住了本來的面目,並在一旁添上了「狐仙廟」三字。

這樣一來,平庸之極的山神廟,就被人強行變成了狐仙廟。這看上去未免有點滑稽,但聶隱娘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皺眉望著不遠處的匾額,墨跡未乾,顯出殷紅的血色,彷彿剛剛題上不久。然而,小廟中全無人跡,供桌上也空空如也,並無半點香火供奉。

硃紅色的神龕上端坐著一尊神像,有真人大小,朦朧的月色下看不清面貌,只有一襲白衣,白得耀眼,彷彿是剛剛穿上去的。

聶隱娘將目光收回,眼前是一塊不大的空地,左面架著幾根粗大的雲杉木,架子下面是一口銅鐘。銅鐘足有一人高。鍾鈕上鑄著龍生九子之一蒲牢的雕像,造像樸質簡陋,也已經殘損大半。支撐銅鐘的雲杉有一根新被折斷,露出白花花的木屑。銅鐘失去支撐,跌落在土地上,綠跡斑駁的邊沿深深陷入泥土中,周圍荒草茂密,將銅鐘邊沿掩埋起來。

柳毅仔細打量著那口銅鐘,目光漸漸落到銅鐘腳下的泥土上。土色潤濕,幾塊石頭翻起在一旁,彷彿剛剛被挪動過。他眼中神光一動,向銅鐘走去。

柳毅赤足踩在銅鐘周圍的泥土中,這些泥土鬆軟而且潮濕,彷彿不久前這裡才下過一場雨。他的目光從地面一一掃過,突然駐足,從銅鐘邊沿處拾起一撮泥土,輕輕捏碎,放在鼻端嗅了嗅。

黝黑的泥土中摻入了暗紅的色澤,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息。

那分明是血腥之氣。

柳毅的面色一沉,輕叩銅鐘道:「裡邊有東西。」

聶隱娘怔了怔,也伸手在鐘上叩擊了幾下。銅鐘發出幾聲長短不一的輕響,東面鐘壁的聲音格外沉悶,彷彿那面鐘壁上真的倚靠著某種東西。她試著向外推了推鐘身,銅鐘卻紋絲不動。

柳毅道:「讓我來。」

聶隱娘並不願意柳毅幫手,她搖了搖頭,伸手將那半截雲杉取下,插入銅鐘邊沿的泥土裡,用力往上一撬。銅鐘發出嗡的一聲悶響,向一旁移開一條縫。

刺鼻的腐敗之氣伴著一團飛動的黑雲迎面撲來,嗆得人直欲嘔吐。聶隱娘本能地側開臉,手中卻不禁一松,銅鐘再次轟然落下。

那團黑雲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煙霧般散了開去。月光下,聶隱娘愕然發現那竟是一群極小的吸血蚊,她來不及細看,目光緊盯住銅鐘挪開後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紅,一截殘破的枯枝被壓在銅鐘的邊沿,似乎已被截斷。枯枝已經變成醬紫色,發出濃濃的腐臭。

月影朦朧,聶隱娘注視著那段枯枝,臉上漸漸變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個人已然腐爛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將那口銅鐘擊倒。大股濁氣衝天而起,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團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鐘壁的依靠,完全癱倒下來。

這已經算不上一具屍體,它身體的每一處骨肉都被巨力搗碎,看不出一點輪廓。地面上的血跡已然變為駭人的黑色,更為詭異的是,屍體被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卻並不很多。

柳毅搖了搖頭,對聶隱娘道:「你認得出他是誰么?」

聶隱娘強行平復著自己臉上的驚懼,深吸口氣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麼知道?」

聶隱娘並不答話,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小心地懸在屍體上方。她緩緩催動內力,向那塊石頭貫下,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一枚五寸長的銀針透體躍出,緊緊粘在了黑石上。

聶隱娘注視著那枚已變得墨黑的銀針,道:「這枚血影針,是我親手打進他體內的,絕對不會有錯。」她頓了頓又道:「這種粹毒的血影針毒性太大,我極少將它們留在敵人的屍體上,只是當時紅線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收回。」

柳毅搖頭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屍體應該還留在那間閣樓里,那麼到底是誰,把他搬到這裡來,又毀壞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又皺眉冥思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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