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柳毅

聶隱娘一怔,旋即平息下來,回望著大門。

門縫中,透出一縷凌晨的微光。

一股沉沉的殺意也隨著這青白的光線透入,照得屋內一片森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扇木門的後邊,到底有什麼?

聶隱娘將蠟燭吹滅,拋在一旁,一步步向門口走來。她長長的衣袖垂下,十數根銀針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寒風料峭,她凝住氣息,一把拉開房門。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骯髒的布娃娃。娃娃碩大的頭顱背向她,無力地垂著,身上露出幾根胡亂塞入的稻草。

抱著它的,卻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而是一個男人。

那人一襲白衣,赤足站在門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長髮被一隻金環鬆鬆地扣在腦後,看去風骨俊逸,頗有幾分出塵之姿。他將那個骯髒的娃娃舉起,對聶隱娘微微一笑。

聶隱娘神色凝重,緩緩道:「你是?」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聶隱娘反而平靜下來,臉上的笑容又漸漸綻開,恢複了優雅而嫵媚的姿態:「傳奇?」柳毅笑道:「是。」聶隱娘的眼波彷彿春冰解凍,緩緩盪開:「閣下此刻前來,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性直接說了出來,仔細看柳毅的反應。

柳毅卻搖頭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聶隱娘哦了一聲:「書在哪裡?」柳毅緩緩將懷中的娃娃轉過臉來。

那塊蒙在娃娃頭顱上的白布上,赫然畫出了一張臉!

墨跡暗紅,彷彿由鮮血繪成,筆法卻十分細膩、逼肖,畫者彷彿也花了極大的心血,一筆筆勾描而成,將一張臨死前驚怖而絕望的臉刻畫得栩栩如生,讓人一見之下,便永生難忘。

聶隱娘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張臉上畫的,分明正是她剛剛殺死的裴航!

聶隱娘沉色道:「你從哪裡找到的這個娃娃?」柳毅道:「我走過客棧席面的小橋時,見到一個小女孩抱著這個娃娃,坐在河邊的台階上哭泣。」聶隱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轉:「難道,這張臉是她畫上去的?」柳毅搖頭道:「應該不可能。這種畫工非常精緻老練,絕非出自俗手,起碼要十數年的丹青功底。而那個女孩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就算一出生就開始學畫,也來不及了。何況,那女孩就有絕症在身,只怕就要不久於人世。」聶隱娘皺眉道:「那又會是誰?」柳毅欲言又止,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請我進去說話?」他的臉上始終掛著謙和有禮的笑容,讓人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聶隱娘點了點頭,側身將他讓進屋子,掩上了門。兩人就在裴航的屍體旁坐下。

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雲中漪蘭本是一種很普通的毒藥,只是配上了血影針,卻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聶隱娘一手支頤,輕輕笑道:「恭維話就不必再講。你還沒有告訴我,畫畫的人,到底是誰?」柳毅道:「這個人,只怕你也認識。」聶隱娘道:「誰?」柳毅道:「主人。」這兩個極為普通的字眼卻彷彿帶著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燭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顫。

聶隱娘一怔:「你說主人也在這座小鎮上?」柳毅道:「畫者既然能預知到第一個死者,絕非常人。或許我們的一切行為,都在他控制之下,要做到這一點,非主人不能。」

聶隱娘沉吟片刻,道:「十年來,你見過主人的真面目么?」

柳毅道:「沒有。他總是帶著面具示人。休要說真面目,就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無所知。」

聶隱娘笑道:「我也一樣。」

柳毅道:「我的另一個疑問是,主人既然將我們培育為第一流的殺手,為什麼又要在這次行動中,讓我們自相殘殺。」

聶隱娘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通。」

「而且,我懷疑,用十一人的刺青來換取自由,只不過是一個騙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個不留。」他的語音中帶上了幾分揶揄:「也就是說,傳奇已經沒用了,主人像拋棄垃圾一樣,把我們拋到這個小鎮,讓我們殘殺而死。」

聶隱娘似乎全然不感到驚訝,只欠了欠身,擺了個聆聽的姿勢,微笑道:「這個我也想過,但即使真是這樣,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要知道,十二傳奇,每人都有一種絕技,而這種絕技,卻都是主人所授。我們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隻螻蟻。」

柳毅正色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們只能團結起來,自尋活路。」

聶隱娘含笑的雙眼中卻透出極為深邃的神光,逼視著他的臉,一字字道:「你想造反?」

柳毅笑道:「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斃。」

聶隱娘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良久,屋內寂靜無聲。窗外傳來一聲雞鳴,天色呈現出魚腹一般的色澤。

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話。」

聶隱娘並沒有挽留。只目送他走到門口,突然道:「為什麼找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再帶有那種惑人的媚意,而是夾雜了些許疲倦。

或許,她也已經太累,偶爾,也將重重面具揭開一線,露出本來的樣子。

柳毅略略回頭:「我看過你殺人,相信你的實力和智慧。」

聶隱娘淡淡一笑:「你還見過其他人么?」

柳毅搖頭道:「沒有。但我知道,我們中還有一個殺手,叫做王仙客。」

「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是,但我並沒有找到他。」

聶隱娘一笑:「或許,你找得太不認真了。」

柳毅嘆息了一聲:「也許是。」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也許,是我根本不想再殺人了。」言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只見他長袖一揮,那個布娃娃已被釘在了門檐上,臉上還覆著一幅藍色捲軸:「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見面禮。三天後,我會再回來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聯手,一起終結這個遊戲。」

聶隱娘微笑道:「三天後,我或許已經死在別人手上了。」

柳毅道:「我相信你不會。即使在傳奇中,也沒有人能輕鬆殺死你。」他頓了頓,抬頭看了看閣樓頂上的陽光:「除了一個人。」

「誰?」

「紅線。」

聶隱娘緩緩念著這兩個字:「紅線。」

「傳奇雖然都各有所長,但紅線是唯一一個不用任何技巧殺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的劍。一劍斃命,從未失手。」

聶隱娘笑道:「這樣說來,她的劍術已經匪夷所思?」她突然斂住笑容:「那你為什麼不去找她聯手?」

柳毅搖頭道:「紅線決不會背叛主人。不是因為忠誠,而是因為天性。」

聶隱娘哦了一聲,禁不住慢慢重複這兩個字:「天性?」

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殺戮機器,鮮血,就是她唯一的快樂源泉。這個遊戲對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說下去,又長嘆一聲:「我想,她已經發現你的蹤跡了,你一定要小心。」

聶隱娘笑道:「我會的。」

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轉身向巷子深處而去。

聶隱娘依舊沒有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門檐上,那個骯髒的布娃娃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一隻鮮紅的珊瑚枝沒入它的額頭,在朝陽的籠罩下,熠熠生輝。

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終於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將娃娃取下。

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臉上的捲軸時,一道刺目的亮光從房頂直透而下!

青色的瓦片四散飛舞,塵埃直蔽天日。而那道光華是如此耀眼,彷彿整個朝陽的光輝都被吸納其中,又彷彿整個時空都被它劈開一道深深的間隙,小鎮的白牆青瓦,拱橋小巷,一瞬間都被撕為片片碎屑,回到千萬年前,亂石橫空,虎嘯猿啼的遠古記憶中去!

聶隱娘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縮,那道光華氤氳流轉,在她眉間還原成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劍身宛如一條韭葉,通透圓潤,並無劍鋒。然而,奇寒徹骨的殺意就從這無鋒之劍上傳出,四周的輝煌日色,彷彿都被它凍結為一塊巨大的玄冰!

聶隱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後急退,順手將手中的娃娃向劍上擲去。

長劍的來勢並未有任何改變,劍尖卻稍稍一曲,噗的一聲,彈在娃娃身上。

娃娃瞬間變了方向,猛地向聶隱娘身上撲來。

聶隱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數尺,竟然仍未能躲開娃娃的追擊。砰的一聲悶響,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聶隱娘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間,那張凌亂不堪的木床頓時被砸得粉碎。

沒想到,這個破布縫成的娃娃,在對方劍氣的催動下,竟比巨石重鎚還要沉重。

聶隱娘受傷不輕,勉強支撐起身體,抬頭向門口看去。

朝陽華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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