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引 第三章 白蓮無根出玉峰

夜色,將一切歸攏於黑暗之中。

一個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著。他走得很專註,一面行走,一面用心傾聽著周圍的一切。

他傾聽的並不是敵人的蹤跡,而是這個自然中所有有生命的聲音。

鳥在低鳴,獸在微嘶,風雲在潛移,樹木在生長。所有欣欣向榮的生機,都煥發出一種沁人心脾的韻律,靜默地隨著大地的延展而舒展開來。

那是種宛如無聲春雷一般的聲音,雖雄渾而淡漠,只講與懂得欣賞的人聽。

這灰衣人顯然很懂得欣賞。

他雙瞳中淡淡的華彩宛如夜嵐一樣散開,同這些自然的聲音融在一起,和諧振響著。他緩緩行來,身上的長衫波浪般翻動,看上去極為緩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余。這等輕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極為難得的了,更難得的卻是他看上去行有餘力,彷彿根本沒有動用任何真氣。他的人也彷彿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樹枝搖動,海濤湧起,帶著種奇異的美感。

方圓幾十丈內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隨著他一起呼吸,一起聆聽。就算有一隻螢火蟲飛過,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彷彿不是在行走,而是踏著秘魔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著。

忽然,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一陣蹄聲,「格鐸格鐸」,很輕微地震響著,可以想見那騎乘人的悠閑姿態。

灰衣人慢慢收住了腳,靜立在夜色中。

他知道這客人是為他而來。

夜色慢慢融開,閃出一抹白影。那格鐸的蹄聲也就更加清晰。白影漸漸幻化成一襲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驢上。

他看出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潔白的斗篷,將身子連頭帶腳一齊罩住。斗篷裡面,隱約可以見到月白的衣衫,這女子渾身上下,再也沒有別的顏色,在暗夜中看來,就如剛剛開放的白色優曇一般。

青驢在距離灰衣人兩丈遠處,悄悄地停了下來。

那女子緩緩道:「可是天羅教主崇軒?」

崇軒代蕭長野而為天羅教主,不過兩天的時間,當時除了天羅教眾之外,便只有郭敖等寥寥幾人。而他們都不是廣散消息之人,這女子如何知道崇軒做了教主?又怎知他便是崇軒?但她只是緩緩地說出來,然後靜靜地等灰衣人回答。

灰衣人卻並不覺得驚異,也只是緩緩道:「不錯,我就是崇軒。」他的語氣極為平和,彷彿是跟老朋友閑談一般。但那頭青驢卻似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四蹄顫抖起來。

那白衣女子將手掌放在青驢頭頂,柔聲道:「莫怕,好好吃你的草吧。」她跳了下來,任由那驢兒到一旁吃草去了,自己卻向著崇軒走去。

號稱天下第一邪教的天羅教,在她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可怕。她白色的斗篷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就如一朵迷失在深山的白雲。

斗篷深垂,卻未能遮住她的眼睛。這雙眼睛靜靜注視在崇軒身上。她嘆了口氣,道:「你可以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么?」

這話問得很詭異。第一,崇軒已經停下來了。第二,這問話的對象是天羅教主。第三,他們並不認識。

崇軒卻回答得很乾脆:「可以。但是請先將斗篷拿下來!」

他右手的手指突然一錯,一道潛力猛地勃發,宛如雨後的彩虹一般,在他與那白衣女子之間架起了一道七彩的雲橋。那女子驟然遇襲,身子翩翩飛起,向後退去。崇軒的身子橫掠而出,已然搶到了她面前,手微抬,那斗篷忽然就被他摘去。

那女子靜靜的站在夜色中,身上的白衣瞬間開謝,歸於靜止。

淡淡的星光之下,就見她臉上滿是疤痕,宛如被大火燒過的一般,臉部皮膚無一處不泛著紫黑的幽光,看去極為可怖,而一雙眸子卻洞燭通幽,明亮異常。這雙眸子跟潰爛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猶如兩顆珍珠落到了泥沼里,看去分外的刺眼。

崇軒怔了怔,一時微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子斗篷突被揭去,未免有些詫異,但她立刻沉靜下來,微微仰起那張魔鬼般的臉,對崇軒淡淡道:「我小的時候遭了場災劫,因此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臉。不過你若是一定要看,就請看罷。」

崇軒心下微覺慚愧,他雖然智計百出,自命有兼濟天下之才,但對著這張醜惡的臉,卻突然感到了從所未有的彷徨。這惡魔般的面孔竟然有種直指內心的力量,讓他陷入了極為陌生的困境。

他手中拿著斗篷,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女子靜靜地看著他,道:「還給我吧。」她的語音很柔和,聽不出責備來,任由崇軒將斗篷披在她肩上。

崇軒看著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其實你方才的面目,也是假的,是不是?」

那女子也微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譬如這飛花朵朵,又如何能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纖纖的細指抬起,指的是在林中飛揚的螢火蟲。點點螢火落下,一明一滅地照著他們兩個人。

他們彷彿隔得很近,又彷彿隔得極遠。遠到雖能看見、聽見,但永遠無法觸摸彼此。

永恆的三千弱水在他們中間流過,他們就彷彿是涅磐本身,一邊是生,一邊是死,永遠只能相對守望著,卻沒有一會的機緣。

那女子微笑道:「教主怎麼看出我的偽裝了?」

崇軒依舊看著那些螢火:「我只是覺得,你不該這麼丑的。」這句話也如在深秋最後飛舞的螢火一般,傳到那女子的耳中時,已經變得一明一滅的了。

過了良久,女子淡淡微笑道:「我名丹真納沐,修的是那若六成就法。」

崇軒道:「那若成就法乃是藏地佛教中噶舉派的修行秘義,大師東來,所為何事?」

丹真納沐道:「便是為了教主。」

崇軒冷笑道:「傳聞那若成就法共有六重,其中夢境成就法修到極處之後,可以以浮世為大幻,照見天下萬物的未來。不知大師看到的是什麼?」

丹真納沐肅然道:「屍骨遍地,血流成河!」

崇軒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正快哉?」

丹真納沐雙手合十,道:「此正是我所擔心的。教主就站在萬千屍骨之中,仰天長笑。」

崇軒淡淡道:「天若如此,在下豈敢違逆?既然此為天意,大師又為何而來。」

丹真納沐道:「仍是為你。」

宿鳥撲簌簌齊飛,似乎為這一句話驚起。這句話中有無邊的殺氣,話是丹真納沐說的,殺氣卻緣自崇軒。

崇軒大笑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寄心天下,難道錯了么?」

丹真納沐搖頭道:「錯的不是教主,是命運。」

崇軒冷笑:「命運?你看到的命運是什麼?」

丹真納沐沉默了。點點螢火如魚般游過,她的聲音也如這水中的精靈,雖然水給了它們自由,但它們卻終生困於水中:「天下是別人的,教主所圖謀,終須似這些彩明的螢火。」

崇軒不笑了。

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時,很多人都笑不出來。

崇軒注視著丹真納沐:「你看錯了,這不是我的命運!」他的話語堅定,頓時帶上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丹真納沐悠然道:「那我們打個賭可好?」

崇軒並沒有問,他知道丹真納沐一定會說下去的。

丹真納沐左手慢慢劃著圈子,彷彿命運之輪,就在她纖纖的手指中,向著宿命的方向轉動著。她盯著自己的手指,似乎要從中間看出些什麼來:「少林已滅,下一個目標,應該就是武當罷?」

崇軒沒有點頭,冷冷地看著她,雙瞳中的彩光約轉越深。這神秘的白衣女子似乎真能在夢中見到世間的未來,天下之事,竟然無不在她那深藏的眼睛之中。

丹真納沐見崇軒不答,緩緩道:「我們的賭約,就是武當之戰!」

她頓了頓,注視崇軒道:「我賭的就是教主必敗!」

崇軒笑了。

他的計畫,他的心事,他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因為他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做此等無聊兼無益的事情。他也從來不想用言語證明什麼,能夠一刀殺掉的,為什麼還要浪費言語來說服他呢?崇軒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情,但現在,他卻改變了這個看法。眼前這位叫做丹真納沐的白衣女子,讓他有了些興趣。他竟然有種要折服她的衝動。

崇軒傲然道:「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高手?」

丹真納沐搖了搖頭。

崇軒接著道:「你可知我有什麼計畫?」

丹真納沐又搖了搖頭。

崇軒手揮處,一枚樹枝落到他手中。崇軒身子一挺,樹枝在地上連點幾點,畫了幾條曲線,隱然似層巒聳翠,周繞著幾條山川。

他淡淡道:「這便是武當山。自掌門清虛、宏法清遠以降,山中共有八百七十四名弟子,『清』字輩的五十三人,『靈』字輩的兩百四十人,其餘的都是『太』字、『和』字的小輩。在之中,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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