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舞天下 第八章 長笑歸去畫翠螺

蕭長野一怔,道:「蕭某身犯何罪,要千里迢迢,勞煩雲長老與長老會來免職?」

雲長老道:「崇軒,你說。」

崇軒走上一步,目注蕭長野,淡淡道:「十二年前,蕭兄闖入西崑崙天羅教的總壇,正逢天羅教憑武功競逐教主,蕭兄以一路天葉掌冠絕當場,奪得了天羅教教主的位子,是也不是?」他此時不再稱教主,而稱蕭兄,那便已不再承認他的教主地位了。

蕭長野冷哼一聲,道:「若是當時有崇兄在,便沒有我的機會了。」他情知此時有長老會的干預,此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也就不再辯解,且看崇軒說些什麼。

崇軒點了點頭,道:「但是蕭兄就任教主之後,卻不理教務,只整天鑽研教中的武學典籍。此事本也無可厚非,江湖中事,本就是力強者勝,蕭兄若是修成天下第一高手,本教也可在江湖中大振聲威。只是蕭兄為了專心研武,將教中事務交與蘇朝叡管理。蘇朝叡本是個落第秀才,機緣巧逢之下得了本前朝的武功秘笈,練成了一手怪異的打穴手法。但此人性情孤傲,落第之後不怪自己文章不好,反而大罵主考官不識英才,武功大成之後,就將監考過他的十一位主考官殺了個乾乾淨淨。恰好其中有一位是武當七子的青松子的妻舅,從而犯了眾怒,被追殺得無地容身,最後只好投靠本教。因他素來風流自賞,憤世嫉俗,蕭兄便以為他身懷大才而不遇,因此大加器重。那蘇朝叡也確實做了幾件有益之事,將教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但他始終忘不了被武當七子追逼之仇,在蕭兄閉關第二年,也就是接任教主的第七年,率領教中十幾位兄弟,偷偷殺上了武當山。一場血戰下來,一行全部埋骨於兩湖澤國。這十幾位兄弟的性命,是否可以說是為蕭兄所誤呢?」

蕭長野臉上神色變了變,終於嘆道:「當時是我看走了眼,這十幾位兄弟的性命,的確是為我所誤!蕭某當時引咎想辭去教主之務,是長老會秉持公道,知道是蘇朝叡的過錯,並沒有多怪罪蕭某。」

崇軒道:「當時是因為西藏准爾珂提寺的紅衣喇嘛要搶回他們的鎮寺之寶雲香玉蓋,蕭兄獨自出斗,連斃准爾珂提寺的七大覺士,保全了天羅教的威名。長老會因此特別施恩,不將蘇朝叡之亂歸於蕭兄的過失。然而此事剛剛了結,蕭兄又作了什麼呢?」

蕭長野黯然道:「之後我意氣風發,第三天便殺入少林寺,同十方禪師戰成平手,卻在十八羅漢陣中慘敗!從此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少林寺千餘年領袖武林,當真有他的道理。」

崇軒道:「蕭兄十二年中,孤身殺入少林寺三十餘次,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嚴重的時候渾身浴血,幾乎死於非命。長老會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他眸中冷光流轉,注視著蕭長野,森然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強,不納忠諫,不識時務!」

蕭長野苦笑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強,不納忠諫,不識時務……沒想到長老會給我的考評,竟然是這麼十六個字。」

崇軒道:「長老會多次研討,都極不理解蕭兄為什麼定要獨入少林。天羅教雖然久不在江湖上嘯雨揮風,但這幾十年已經聚斂起了一股極大的力量,若是全力以赴,未始不能將少林寺一舉攻下。何況我在暗,敵在明,以有心算無心,更是穩操勝券。但蕭兄卻每次都是以孤身而斗其舉全寺之力,這未免有些逞匹夫之勇,兼且不識時務。」

蕭長野淡淡道:「你們不會明白的。我救的是自己心愛的女子,怎可藉助教中力量?就算救出來了,有什麼好誇耀的?」

崇軒道:「因此長老會覺得蕭兄只知匹夫之勇,做一江湖豪客有餘,而做天羅教的教主,卻大大不足。」

蕭長野道:「我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一位通曉權變,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勝利的梟雄,但大丈夫行事但重快意,這麼婆婆媽媽的,有什麼趣味?」

崇軒背負雙手,聲音中毫無感情,淡淡道:「蕭兄如此想,也不見得有什麼過錯。只是蕭兄又做錯了一件事。」

蕭長野袍袖揮拂,山風烈烈,將他身上絲絡縈繞的華裳吹得裊裊飄起,當真如靈仙夭矯。他哈哈一笑,道:「蕭某除了對湖妹之情外,別的只怕都做錯了,你且說來。」

崇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的眸子中兩團流轉的光暈,重重疊疊,似乎永無盡頭。但蕭長野全然不理。崇軒凝視片刻,目中光華漸漸隱藏,道:「蕭兄不合在三年前又蹈故轍,再度閉關之前,將教中事務全交給了別人。」

蕭長野冷笑道:「這別人是誰?」

崇軒靜靜道:「是我。」

蕭長野道:「當初我設了十大試題,你一一通過,連長老會都以為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難道我將教務交給你,是錯的么?」

崇軒搖頭道:「蕭兄為何還不明白,無論別人怎麼傑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的。你可以納其言,但卻決不能納其行。俗言一山不容二虎,蕭兄卻恰恰要在一教之中,樹立兩位教主。」

蕭長野目中精光一閃,森然道:「所以今日你請動長老會,要來篡這教主之位,是也不是?」

崇軒不語,他靜靜地看著蕭長野,眼中那兩團流溢的彩光極為純凈,蕭長野心中一動,崇軒嘆道:「世人往往如此,不思自身之過,卻咎他人之罪。蕭兄,我問你一句,你做這教主,所為何故?」

蕭長野長笑道:「蕭某向來不打誑語,做這天羅教的教主,便是為了教中萬千的秘典!蕭某天下英雄,不戀財,不戀名,所貪戀的,不過是兒女情長而已!」他還手入懷,將幾十本各式各樣的絹書扯了出來,連天羅神鞭也如棄敝履一般拋在地上,大笑道:「今日統統還了你們,蕭某再歸自由之身,從此與湖妹浪跡江湖,你做教主也罷,長老會兼任教主也罷,去他奶奶的!」

他狂笑之聲不絕,捲起熠熠的衣袖,向著尹琇湖走去。這天下第一邪教的教主,在他看來,卻不過是敝履破帚,隨便就可以拋棄了!

崇軒望著他,神色絲毫不動,也看不出是喜,還是怒來。他緩緩道:「蕭兄似乎忘了一事?」

蕭長野腳步不停,道:「由他去罷,江湖中的事情,全都忘了才好!」

崇軒淡然道:「西崑崙石,難道蕭兄也忘了?」

蕭長野霍然頓住腳步,默然良久,道:「西崑崙石,不在我身上!」

那巨石上的幾位長老一齊大驚,怒喝道:「你說什麼!」「教中秘寶,怎可失落!」「我早知道此人會有今天!」紛紛擾擾,吵成了一片。

崇軒靜靜地等長老會的怒喝靜了下來,方道:「西崑崙石乃是本教教主的印信,蕭兄將其失落,想必有必不可的理由。」

蕭長野搖頭道:「沒有什麼理由,姬雲裳制住了湖妹,要我拿西崑崙之石交換,我就給她了。」

四下又是一片驚聲。

姬雲裳之名,他們當然聽過。

蕭長野這句話,不僅意味著印信遺失,而且還意味著又和華音閣、曼荼羅教這兩個最棘手的門派結下了梁子,只怕比數闖少林的後果還要嚴重。蕭長野掌教這十幾年來,並未能大有功於天羅教,惹下的麻煩卻何止千千萬萬!

崇軒怔了怔。他城府雖深,涵養雖高,但這樣的理由說了出來,卻也忍不住心神動了。

對於他來講,心神動了的意思,就是要殺人!

但他隨即輕呼一口氣,將初湧起的心神震懾住,微微笑道:「蕭兄真是情種,你的那位湖妹,想必很是欣慰的了。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蕭兄用情,當真無人能及。從前周幽王之烽火,唐明皇之鼙鼓,也不過如此。」

蕭長野笑道:「你太誇獎我了。我哪裡能跟古賢相比?只要崇兄能放我走,我就感激不盡了。」

崇軒道:「誰不放蕭兄走?」

蕭長野道:「我雖然不識時務,卻也看出長老會已經內定了崇兄為本教的教主,我失卻教主信物,難道崇兄肯善罷甘休,做個幌子似的教主?」

崇軒淡淡道:「西崑崙石雖然珍貴,但畢竟是一塊石頭,今日我們法祖宗之法,千年之後,此日之法便是祖宗之法。西崑崙石可為教主印信,波羅鏡、灞雨環當然也可以。從今日起,天羅教不要什麼印信。」

蕭長野愕然道:「不要印信?這怎麼可以?」

崇軒傲然道:「我便是教主,還要什麼外物做信?」

蕭長野瞳孔驟然收縮。他的目光宛如細芒,直刺在崇軒的臉上。彷彿要將崇軒刺穿灼干,露出骨子裡面最深處的渣滓來。崇軒巋然不動,微笑面對著他的目光,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蕭長野凜然生威的殺氣。

蕭長野雙目慢慢合起,目光越來越尖細,也越來越銳利,終於嘆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蕭某老了!」

此話說完,他袍袖輕拂,捲起一陣微風,蕭長野挽起尹琇湖的手臂,緩緩下山。他走得雖然緩慢,卻再也沒有回頭。

崇軒微笑看著他們,並不說話,也未阻攔。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一棵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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