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舞天下 第五章 相見蕭郎青絲皤

十方禪師佝僂著身子,緩緩走在前面,帶著路。

他敗了,所以他要遵循自己的約定,帶領蕭長野等人去迎回他的綉湖妹子。蕭長野的面上難掩著一絲興奮,幾次想催促十方禪師走得快一些,但顧忌著在三位年輕人前的面子,欲言又止。

他實在應該高興,二十年了,他終於用自己的雙手擊敗了禪門第一高人,迎回自己的新娘。近幾年,他雖貴為魔教教主,卻幾乎不問世事,一切教務都交給副教主處理,只是一心閉關苦練天下絕學,等的就是今天!

他禁不住仰天看了看。那天也是這樣的漆黑之夜吧?他與綉瑚妹子雙入少林寺,結果只有他逃了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們闖少林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綉湖和他的一個玩笑。就這個玩笑,竟讓他們一晃二十年,才能再見一面。蕭長野臉上泛起一陣苦澀的笑容。若是再活一次,他是否也會象二十年那樣,毫不猶豫地闖入這武林中的聖地?

十方禪師走得雖然緩慢,但絕不停留。他過了毗盧殿,少林六祖堂,錘譜堂等,終於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院落前。

這是一座很幽靜的小院子,在少林寺中自成一戶,青石砌就的牆壁里,隱隱可以看到幾座木製的房子。

院里栽滿了細竹,微風時來,吹得滿園的竹葉簌簌作響,更顯得整個院落寂靜清廖。十方禪師無聲地打開院門,便雙手合十,讓在了一邊。

蕭長野高大的身軀卻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幾步,沖了進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

這份發自內心的眷慕關愛之情是無法偽裝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嘆了口氣,慶幸自己終於沒有做錯。

猛然就聽蕭長野一聲長嘯,怒喝道:「你是誰!」

三人一驚,急忙掠了進去。就見蕭長野大袖垂地,身子隱隱抖動,雙目中凶光暴露,惡狠狠地前盯著。這個房子極小,除了一張床,一張小小的桌子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那床上垂著長長的幔帳流蘇,卻是粉紅的顏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

床邊斜坐著一位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她的臉上的輪廓極美也極為清晰,宛如經過諸天神匠的精心雕琢。長長睫簾之下,那雙眸子竟如墨色海洋一般,波光流轉,深不可測。她那驚世駭俗的美麗中,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陌生之感,彷彿她本不是此世中人,卻又不知究竟來自何處。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澤,黑的極為耀眼,和她的長髮幾乎融為一體。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間最純粹的顏色,連午夜的黑色都顯得稀薄了。來人衣衫的質地、樣式絕非尋常所見,而是盛唐裝束,廣袖博帶,細糓輕綃,恍如畫中神仙,卻比畫中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亂目的華麗,多了一分沉靜與詭異。

這一襲如雲華裳,在夜風中如水波微動,映襯著她絕世的風姿。

郭敖覺得她有些面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似乎記憶中有很重要的一段,被生生封印了,剛要去想,腦後卻沒由來的一陣劇痛。

那唐裝女子看著他,似乎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嘆息了一聲,道:「鍾石子的煅劍練魂術果然了得,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她似乎有些遺憾,將目光投向窗外:「不過不記得或許更好一些,知道你還活著,我也就心安了。」

她冷漠的聲音中竟然盪起一絲暖意,但這絲暖意稍縱即逝,又已恢複為一片冰霜,她回頭注視郭敖,一字字道:「今天我來此處是取回一件東西,你千萬不要插手。」

她的話中並沒有威脅之意,但每一個字都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郭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卻不明白她話中的涵義。

李清愁滿腹疑雲,看了看郭敖,又看了看唐裝女子,猛然想起,在當今天下,只有一個門派,為了紀念創派教主,服飾、建築,都依盛唐樣式。這身唐裝,說明了來人的門派,也就說明了來人在武林中非凡的地位。

因此,這個門派的弟子,也非常珍惜這份榮耀,只在祭典盛會之時,才會躬身著之。只有其中少數幾人,將之時時穿在身上。而他們也稱得起著這非凡的榮耀——因為其中的任何一個,武功與身份都幾乎處於整個武林的顛峰。

現在,那唐裝女子正嘴角隱含著一絲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蕭長野。

蕭長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陣慌亂,似乎同她對視,是一件很僭躍的事情一般!

這種感覺數十年來從未有過,他不禁心頭大震,猛吸一口氣,喝道:「你是誰?湖妹到哪裡去了?」

那唐裝女子淡淡道:「你說的是尹琇湖?你只怕永遠見不到了!」

蕭長野爆發出一陣怒嘯,身子猛然直立起來。他背後狂亂飛舞的鬣發驟然直立,彷彿萬千蛇鞭,一齊迅猛地揮舞著!

蕭長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殺了她?」

唐裝女子淡淡一笑,道:「你若想她死,我現在殺也來得及。」

蕭長野登時鬆了口氣,拱手大笑道:「就請尊駕讓開路來,我已等不及見綉湖妹子了。」他生性豪邁,這二十年相思之苦,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間。此時宿願得償,當真恨不得天下人全知道。

唐裝女子神色冷冰冰的,長長的雲袖垂下,一絲不動:「強盜也要買路錢的,你準備留下什麼?」

蕭長野怔了怔,道:「你想要錢?」他反手入懷,掏出了幾張紙,道:「這些可夠?」那幾張紙皺巴巴的,就如垃圾一般,但這種方紙豎欄的樣式,卻是山西福匯元開出的天下通行、也是信譽最好的銀票。

福匯元的定額銀票共有紅藍黑三種,黑色的每張就是一萬兩,紅色的五千兩。蕭長野手中握了一把,幾乎全是黑色的,怕不有十幾萬兩銀子!一個強盜搶一輩子,恐怕也搶不到這麼多,但蕭長野卻隨手拋出,此時他想見尹綉湖之心,當真萬分焦急,唐裝女子就算要他一塊肉,那也只是一揮刀而已。

但唐裝女子卻連看都不看,道:「你見過一本黑色的絹書么?你對她這麼好,想必她曾給你看過。」

她注視著蕭長野,蕭長野只好頓步,道:「什麼黑色絹書?我沒見過。湖妹從來沒沾惹過這些武林中的東西,你到別處找好了!」

唐裝女子搖了搖頭,道:「從不沾惹武林中的東西,你真的以為二十年來,少林寺派了十大高手日夜值警,就是為了關住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當年第一高手尹痕波,而她懷有武學密寶梵天寶卷,恐怕就會不會想的這麼簡單了。」

蕭長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號稱天下第一武學奇才的上弦月主?」

唐裝女子道:「原來你也知道。」

蕭長野喃喃道:「原來湖妹是她的妹妹……」

唐裝女子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託,將一本書送給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這本不起眼的絹書,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寶卷》。《梵天寶卷》為上古秘典,分正副二冊,正冊本來在我手中,但由於某種荒唐的原因,竟無法修鍊,不久前更被一不肖弟子盜走,至今尚未追回。而傳說中的副冊經過尹痕波潤色,能與正冊分庭抗禮,平分秋色。我便想向尹琇湖打個商量,看看這梵天寶卷副冊究竟神奇到什麼地步。哪知她執意不肯,我一下子收不住手,就將她打得昏迷過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說著,她手一揮,牙床上的紅幔徐徐張開,露出中間躺著的一位美人。她本應年近不惑,但看上去雪膚花容,宛然二十齣頭的樣子。這時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她嘴角微微翹起,長長的睫毛輕輕覆蓋在凝脂一般的肌膚上,顯得嬌媚無比,倒讓人錯覺她是睡著了。

蕭長野的目光卻突地呆住。他的靈魂彷彿隨著唐裝女子的動作而脫離了靈魂,臉上的神情熾烈,卻獃滯,完全失去了那桀驁飛揚的姿態。他的身體禁不住興起了一陣微微的顫抖,舉步向牙床走去,臉上肌肉牽動,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二十年的相思,他兩鬢青絲,已經斑駁,而那份少年心性卻一點沒有改變。

二十年,他將自己與世隔絕在武學之中,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手攻破少林這座不可一世的武學聖殿,救回綉湖,而人間的權術變化,老成持重,他竟幾乎一點也沒有學會。如今,在這世界上,他再也不關心別的,他只想要一把擁住這朝思暮想的女子,執手痛哭,而後一起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分開。

唐裝女子輕輕抬手,指尖遙遙指向床上女子的太陽穴,那威脅之意當真再明顯不過了。但蕭長野卻彷彿陷入了極深的夢遊,在這世界上,只有他與那躺著的女子,再也沒有別的了。

待他走到床前三步處,唐裝女子終於輕喝道:「停住!」

蕭長野身子一震,他茫然地看著唐裝女子,一時無法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

唐裝女子冷笑道:「痴人!」

這瞬間蕭長野目中神光重複,已然回覆了神智。他突地大喝道:「拿……拿開你的手!」他指著唐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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