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甲光向日金鱗開

死亡,究竟是什麼樣子?

是經冬蟄伏終於綻放的桃花,零落在第一場春雨里?

是紅泥小爐上新煮沸的茶,被縴手紅袖誤灑在雲竹盤中?

還是彷彿許久不見的故人,驀然在心底浮現?

在這片藍雪紛紛的北極之地,死亡是盈盈一握。

太子失控一般尖叫了起來:

「解散!解散!你們快逃!」

沒有一個人逃。天地大陣沒有絲毫的起伏。

每個組成陣法的甲兵,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那是佛陀在枯榮雙樹下修行,終於覺悟後的微笑。那是對人間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蘊盛全都無牽無掛,不礙於心的解脫。

龍皇輕輕握手,鮮血彷彿甘霖,帶著曼舞般的柔和碎步,沿著他纖長的手指,輕盈地撫過每個人的軀體。

暮春,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人世之煩囂,宛如輕衫剝落,流下徹骨清涼。

諸佛涅磐,天留清香。

太子哭倒在地,他的心,完全被驚恐攫住。

死亡,竟是如此妖艷,讓人無法拒絕。

龍皇手再度放開。

震雷。

生命就像是一件精緻的玩具,最適合帶著微笑把玩。

愛情,宛如一場獻祭,用最虔誠的血,洗滌今世的誓約。

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是最美好的。

將愛情放在那樣的世界裡,才會永恆。

龍皇慈悲微笑,輕輕握手。

我要親手為你隔絕出一片世界,讓你一塵不染地活在裡面。

為此,不怕滿身瘡痍,形神俱滅。

為此,天下人都該死。

冰冷的殺戮,蒼藍之雪紛紛而落。

靜靜覆蓋著,那白骨支天、碧血滿地的大地。

鳳啼橫空,掀起漫天飛羽,緩緩凝結成一隻玄鳳羽劍。

劍身橫亘,飛羽明滅,宛如七寶樓台,在天地大陣上空蔓延,似乎要遮蔽那片湛藍天穹。

龍皇略略皺眉,威嚴自虛空中透下,玄鳳一聲悲鳴,消散在空中。

蒼穹又已是一片晴明。天地大陣中的甲兵卻彷彿突然驚醒般,驚恐地看著垂天峰頂上,那個蒼藍之魔神。

血,流淌在他們身邊,恐懼,深噬進他們的骨髓。

他們忍不住驚恐地慘叫起來。

鳳啼滿空,宛如末世之救贖,化成點點甘露,慰藉著他們枯萎乾澀的靈魂。他們彷彿得救般抬起頭。

就見漫天黑羽翕動,簡碧塵踏鳳啼而來。

冰冷之魔面覆蓋在他臉上,閃爍著無盡清冷之光芒。鶴氅曳空,宛如暗夜之羽翼,浮動在他身周,泠然凝結出一柄玄鳳羽劍,將他身軀緩緩托起。

與龍皇相比,他的一身沉黑,更像是魔,但這黑色卻有著無上高華之感,映襯得他宛如夜之帝王,手握千萬人之性命,時而慈悲無比,時而不盡肅殺。

他,亦是天生的王者,註定要踏足九天之上,接受萬民敬拜。

就算在龍皇之威嚴籠罩下,他的風采亦未有絲毫黯淡,隱然有分庭抗禮之感。

龍皇的手在空中頓住。

對此人,他亦有著一絲敬意。

不僅僅是因為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他放棄出手。

簡碧塵凌空佇立,萬千鳳羽垂落,一如他沉沉風華。

「吾受祈天神術,上應天命,終生不敗。」他淡淡道。

「吾就以這份天命,請與龍皇一戰。」

他一舉手,道:

「請。」

鳳啼聲清亮,簡碧塵靜靜站在龍皇之前,沒有招式,沒有動作。

他竟不肯先出手。

龍皇看著他,淡淡道:「據說每一任華音閣主,皆受祈天神術之庇,終生不敗。」

簡碧塵沒有回答。

這些話,他剛剛說過一遍。

龍皇看著他,輕輕微笑:「也據說,華音閣主,絕不由女子擔任。」

話音才落,四下一陣沉寂,隨即激起一片驚聲。

這個禁令並不是什麼秘密,天下人皆有所聞,但龍皇為何要在這時提起?

難道,這意味著,簡碧塵竟是例外?

眾人皆將懷疑的目光投向簡碧塵。

——難道這御鳳臨風、君臨天下的華音閣主,竟是一位女子?

簡碧塵目中神光變幻,一時無語。

鶴氅的陰霾下,他蒼白的指節微微顫動,竟難以自制。似乎心中最痛的傷,也被這句話撕開。

是的。

「他」、華音閣主、簡碧塵,的確是女子。

她的存在,打破了華音閣歷代的禁令。

若非有此禁令,她何須放棄了自己的形體,用真火將軀體煉化為灰燼?

若非有此禁令,她何須置令自己有形無質,至今鶴氅下,仍只有虛幻的影像?

若非有此禁令,她何須受三聖主的詛咒,和相愛的人咫尺天涯,永隔參商?

這本是天下絕傳的秘密,十年來,她為了保守這個秘密,承受了多少刻骨的創痛,付出了多少常人永難想像的代價。

卻在此刻,被龍皇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生生撕開,鮮血淋漓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簡碧塵沉靜的眼波中第一次有了漣漪。

龍皇沉沉的聲音在天幕中震響:

「既如此,你僭天越命,登此權位,又何言天命?」

這一問如雷霆隕墜,擊在兩人之間,激起陣陣塵埃。

天地默然。

良久,簡碧塵輕輕抬頭。

她目中的漣漪尚有餘痕,卻無損她高出塵世的沉靜。

她一字字道:

「縱如此,吾既得此天命,亦要護此天下。」

龍皇看著她,目中漸漸露出一絲欣賞之意。

他緩緩道:「可天命於我無用。」

「若真有天,我便是禁天之命。」

「你若向我出手,就死。」

他的聲音溫和,似是跟故人把酒清談,不帶有絲毫威脅。

卻沒有人懷疑他的話。

簡碧塵笑了。

隔著猙獰的面具,她的笑就像是一縷清風,又彷彿天際淡淡的月色。

「龍皇,出手吧。」

只有這個女子,是讓他先出手的。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自有一段高華,仿若自骨中生出,深深震撼著每一個見到她的人。

站在她面前,便會由衷地感覺到,能夠君臨天下的,絕不僅僅是力量。

有的人用權力征服世界,有的人卻以沉靜、慈柔之風儀。

征服,或者關懷,都能讓眾生匍匐在腳下,拜服。

那亦是無法抗拒的力量,足以天下無敵。

龍皇略略抬頭,看著這驕傲的羽鳳。

該不該殺了她,讓她的驕傲淪落成羞恥呢?

讓她堅持的天命,成為可笑的東西。

龍皇稍微猶豫了一下。

蒼藍之威嚴,靜靜地在天宇中蔓延著。

「啪」的一聲輕響,坎水。

五千未入輪迴的死靈,神形俱滅。

與上幾次不同的是,這次他們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目睹同伴的死亡。憑空消失的血肉,還未意識到死亡來臨的白骨,仍然如生的姿態,被粘稠的血當頭淋下,宛如剛被宰割的魚肉,帶著腥穢的熱氣,捧到每個人面前。

驚懼宛如雷電轟進每個人的心底,將他們的胃攪動著,有幾個人忍不住嘔吐起來。

他們生前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血污遊魂對他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但如此血淋淋的一幕,而且是降臨在曾同生共死的夥伴身上的慘狀,仍讓他們無法承受。

蒼藍之雪紛紛而下,恐懼一蔓延、攀升,終於,突破了他們承受的極限。

整個天地大陣中響起了陣陣哀嚎,他們的精神幾乎完全崩潰。

那是以龍皇威嚴所釋放的恐懼,死亡與鮮血的恐怖被無限放大,深深印在他們心上。

龍皇纖長的手指緩緩勾動,艮山之陣的影像在他掌中具現。

隨著他的動作,那組成五嶽戰雲的艮山卦陣,倏然陷入了靜止。

五千隻陶瓷般的粉偶,靜靜地矗立在北極藍色的冰雪中。

隨著龍皇輕輕握掌,細細的血紋自粉偶身上蔓延,破碎。鮮血慢慢沁出,暴散成薄薄的紅霧。

死亡,像是貓咪打的哈欠,慵懶如一縷陽光,慢吞吞襲來。

卻又緊緊攫住每個人的心。

簡碧塵面容緩緩凝住。

祈天神術從未失敗過,每個接受此術之人,將受天之佑,絕不會敗。

那麼,如果她敗了呢?

她凌空跨出一步,向龍皇襲了過來。

她要以鈞天之命,來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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