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開年雲夢送煙花

繁華落盡,忽然變得這麼平淡,讓蘇猶憐微覺得有點不適應。

龍穆的笑容卻仍然那麼溫柔而魅惑,悠然道:「喜歡煙花么?」

煙花?像是鮮血般塗滿天空,炸開成一叢叢綻放的驚悸?

喜歡。

那是溫暖的寂寞,在華麗中失神。

但我卻要走了。蘇猶憐輕輕想著。放縱不能太多,否則就成了放蕩。

我與你,只有一刻鐘的晚宴。

龍穆微笑,身子微微後仰,隨意地斜靠在佛像上,緩緩轉動著指間的花枝。

他身上有種來自異國的高貴而頹廢的氣質,這個姿勢恰好將這種氣質完整地表露了出來,讓人想起鏤空的、絲綢的衣袖,散發著隱秘味道的薰香,以及空寂的皇宮大道上走著的孱弱詩人。蒼白的、永遠等著安慰的雙唇。

這連番的想像在月色中讓蘇猶憐有種夢幻的錯覺,一時忘了離去。忽然,身上一緊,背後的那尊佛像散發出無盡毫光,化成千手千眼的法身,千隻手一齊抱住了蘇猶憐,將她緊緊護住。

蘇猶憐一驚,龍穆的聲音傳了過來:「二十年前,天竺十八位最有名的高僧即將圓寂,他們痛感人間苦多,放棄了涅磐成佛的機會,甘願身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於是請求我師大日至尊者將他們煉成即身佛,守護眾生。我師感嘆他們之慈悲佛心,不惜損害七十二年的修為,施展大乘無上佛法,於一須臾之間讓他們遍歷十生之苦,覺悟成佛。是為羅漢金身,不敗不滅,永佑蒼生。」

蘇猶憐臉上變色,這佛像竟然是羅漢金身?得其一可橫行天下,龍穆竟然有其二!

她稍稍放了點心,至少羅漢金身是不會害人的。

一陣隱隱的轟鳴聲傳來,蘇猶憐急忙低頭,就見腳下的山石,竟然變成了血紅的一塊。透明的血紅。

格格格一陣輕響,兩人身周緩緩浮起了十三片甲骨,呈一個圓形,將他們包圍在中間。

蘇猶憐在雪隱門下多年,自然認識這十三片甲骨,正是神鰲萬年修鍊完足之後,褪下的背甲。神鰲極大,等化龍飛升之時,每一片背甲都大如山嶽,縱使天上雷劫亦不能動其分毫。這十三片甲顯然經過仙法煉製縮小,每一片都精光射目,刺得蘇猶憐幾乎睜不開眼睛。

蘇猶憐忍不住抬頭,頭頂上浮著一尊透明的佛陀。那是一枚舍利子結成的幻相。

能形成這種幻相的舍利子,只有真正的佛才能生成。

蘇猶憐臉色變了變。羅漢金身,神鰲背甲,舍利子,無一不是罕見的奇珍,它們共同組成的防禦圈,連天雷都不一定能突破。

龍穆為什麼要布下這麼堅固的防禦?

他究竟想幹什麼?

蘇猶憐看了龍穆一眼,龍穆正在看著自己修長的指甲,只用餘光打量著她。他似乎很滿意她的驚慌,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微笑滋生了蘇猶憐心底的不安。

背後的千手千眼佛忽然動了,每一對手都結成了大乘佛教里的不動明王印。

兩位千手千眼佛,兩千個不動印。

梵唱聲隱隱響起,結成陣陣光雨,在兩人身周紛紛墜落。每點光雨中,都是一尊小小的不動明王。

那枚舍利子光芒大漲,外面形成的佛陀幻相轟然爆發,頂天立地,雙手合十,將龍穆、蘇猶憐護在掌心裡。

十三塊神鰲背甲中射出萬道精光,圍繞著兩人急速旋轉起來。海濤之聲大作,澎湃涌動,隱隱捲起地水火風,擋在兩人身外。

蘇猶憐不禁有些驚恐,這防禦是如此嚴密,也就意味著,即將到來的危險,是如此之可怕!

龍穆仍在微笑:「地心由一團很大很大的火焰組成,叫做地火。從任何一座山上往下打洞,只要打得足夠深,就能引動地火,化為火山……」

他話音還未落,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中,一大團熾烈的火氣猛然自山腹中湧出,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天空怒沖而去!

地底彷彿被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潛壓了千萬年的地火洶湧而出,宛如一尊被囚禁的巨人,怒吼著向蒼天揮舞著火化成的雙拳。

絳雲頂轟然炸成碎片,巨大的山石在瞬間就被燒得通紅,成為通紅熾烈的火團,迅猛地向四周迸飛。方圓數里內都彷彿化成了火海,經歷著天地開闢時的陣痛。

一切全都塌陷,沉淪,變為火之地獄。

蘇猶憐就覺身子像被巨錘撞中了一般,連人帶佛像衝天而起,向上拋去。

他們成為火之巨人的武器,被它攫取著,猛烈地砸向蒼天。它瘋狂野蠻的力量瞬間遮蔽了所有感官,深植進骨髓深處,化為恐懼。

絳雲頂,火山爆發了!

蘇猶憐宛如一片雪,在烈焰中飄搖,彷彿下一刻,她就會枯萎。

她使勁咳出一口血,卻立即被烈火烤乾。

舍利子、神鰲甲、羅漢金身散發出的毫光仍護在她身邊,為她抵擋著地火焦炎,但火山爆發之力何等強大,頃刻間整座終南山都彷彿燃燒了起來,黑雲紅光遍天,燒得夜空都化為熾白,地火熱氣早就湧入了法寶光圈之內,炙得蘇猶憐幾乎死了過去。

她是雪身,最受不得火氣,何況還是天下最熾烈的地火之氣。

剎那間,彷彿歷盡了千生萬世的辛苦一般,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輕響,她背後的佛像化為飛灰散去,十三片神鰲背甲也齊齊炸裂,只有頭上那顆舍利子仍放射出陣陣清光,為她稍解炎熱。

饒是如此,蘇猶憐仍覺全身骨骼都幾乎散開!

她咬牙勉強起立,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火氣蒸走,身子一軟,又摔倒在地上。

火山爆發乃是人世間最猛烈的幾股力量之一,頃刻之間毀城滅池,千里赤地。

若不是神鰲甲、舍利子都是千年難得的寶物,蘇猶憐早就被烤炙成了飛灰,哪裡只是起不了身這麼簡單?

蘇猶憐咬牙用了幾次力,但覺骨髓都彷彿被烈火烤焦,勉強站了起來,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這剎那之間,她已從生到死歷練了一個來回。若是護身的寶貝稍微弱了一點,她早就死了幾十遍了!

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火山爆發?蘇猶憐想破頭都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她抬頭,向天上望去。

天空赤痕縱橫交布,彷彿回到了遠古的浩劫後,灰燼漫空。

終南山本是天下靈山,此時殘破,荒蕪,廢棄,凄涼。

它成了一位被剝光了華裝珠寶的老婦人,丑得歇斯底里,瘋狂刻薄。

這座山,這座書院可真是多災多難啊。

蘇猶憐忽然看到了一雙眼睛。

龍穆的羽衣華服也布滿燒灼的痕迹,金色的長髮落滿灰塵。然而,他的神態仍然那麼瀟洒而高華,他站在漫空劫灰之中,就彷彿暗夜中的王子,所有災難都是他身上裝飾的夜之珠寶。

他輕輕拂去發上的塵埃,靜靜地注視著蘇猶憐,雙眸透出星辰般的光華。

「偉大的煙火,喜歡么?」

他踏上一步,他的驕傲透過布滿塵埃的衣衫,依舊如此逼人。

他微笑著,踏著燒盡的灰土,彷彿就算整個世界隕落,他仍然會存在。

就聽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那是專為你準備的呢。」

蘇猶憐猛地想起花之宴中龍穆說過的一句話:「地心由一團很大很大的火焰組成,叫做地火。從任何一座山上往下打洞,只要打得足夠深,就能引動地火,化為火山……」

她霍然醒悟!

火山,是他引發的!

怪不得他事先準備好那麼多寶物!

他邀請自己來赴宴,就是為了讓自己受火山噴發之苦的么?

蘇猶憐從未對任何人生氣過。就算眼珠被挖走,愛情被背叛,她都沒怨恨過任何人。她怨恨的只是自己的命,但此刻,她身上的雪衣卻全都燃燒起來。

她伸出雙手,尖尖的十指就像是貓一般抓住了龍穆的衣領。她的怒氣也像是被冒犯的貓:「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了我們!你差點將終南山都點燃了!」

龍穆微笑看著她,他的笑就像是鉤,帶著美味可口的餌,等著魚兒上鉤。

魚兒游在清澈的水中,他在岸上等待。

等著她心甘情願地咬住鉤,然後他就會揚手,將痛深深刺進她體內。

她的疼痛就是他的收穫。

愛情是一枚刺,彎彎的,帶著美味的餌,遲早會刺進體內,而他,則在刺的背後微笑看著。

看著她像貓一樣發怒。

「因為,我想你記住這一刻。」

「這是我們的初遇。」

這一刻,他不再驕傲,不再刺人。他的語聲低沉而溫柔,宛如嵌在月光里的一段回憶,那麼空靈、那麼憂傷,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觸動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那是憂鬱的王子,在月光下訴說自己的傾慕。

蘇猶憐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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