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雲深

她沒有抗拒,如一朵哀傷的蓮,在凄冷的雨夜中開放。

因為她知道,他的戰慄,不是在她身體上索求到了久違的歡愉,而是在寂靜的黑暗中無聲哭泣。

他擁抱她的時候,輕輕蜷曲,就像初生的嬰兒。四肢、身體、肌膚、靈魂都顫抖著和她糾纏在一起。放縱、沉淪、悲痛、彷徨,在她肉體與靈魂深處,探索著這場世風雨中唯一的溫度。

他的淚沾濕了她的唇,她的淚也溫暖了他的眼帘。在這個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淚,才能潤濕彼此乾涸的靈魂。

最後那一刻來臨的時候,星隕月墜,他將頭埋入他鋪散在地的長髮里,似乎只是在輕輕自語。

——還記得么,我曾經是那麼、那麼愛你。

她的心卻突然一震。

寂靜的虛空中,傳來封印破碎的聲音。

諸行無常,有起則有滅。

忘情之毒竟然在這樣奇妙的機緣下,失去了效力。

她記起了一切。

記起了森嚴的軍營中,他七進七出,白衣染盡血色,奪得那枚帶血的鵰翎,換取她的平安。

記起了地心之城裡,他穿戴著梵天的輝煌甲胄,伸出沾血的手,溫柔地撫上她的發,給她一生祝福。

記起了騰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滿是悲愴,輕輕吻上他的雙唇。說一聲,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記起了等候、與被等候的無盡年華。

記起了錯過、與被錯過的萬種因緣。

她的心在抽搐。

原來,她欠楊逸之的,是那麼多。

原來,他指責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經背叛過他。

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記了最感念的人。這個人是楊逸之,而不是他。這個錯誤,是她對他不可挽回的傷。之後的歲月中,他對她的冷漠、無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心中與楊逸之的任何一點點交集,都是在提醒他的傷痛。

回想起來,茫茫滄海,叢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島……她曾多少次有意無意地離開他,尋求那襲白衣的庇護?她又曾多少次擋在那襲白衣面前,忤逆他的威嚴?

已數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傷痕。由她親手划下,越來越深,直到不可挽回。

直到磨碎了愛情,耗盡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

是她的錯。是她親手在他心中種下了黑暗的種子,開出黑暗的花,又在無意中將它澆灌壯大。如今春華秋實,終於輪到她自食其果。

原來,她承受的一切,不過罪有應得。

淚水終於滑落,彷彿一直在支撐她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崩塌了。

愛已化為灰燼,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報復,是讓他痛恨的執念。但如今,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恨他,有什麼資格去報復他?

她躺在凌亂的嫁衣里,濕氣彷彿一株冰冷的藤蔓,鑽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來,緊貼肌膚,滲入骨髓。

搖曳的燭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閃電殘忍的撕破了虛假的紅光,將四周恢複成一片蒼白。靈幡、祭幛、紙錢。她就彷彿躺在一座荒蕪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

虛無,宛如夜色一般涌了過來,將她深深埋葬。

曙光劃破夜色時,這場風雨也接近尾聲。

燭火燒到了盡頭,史留下裊裊的青煙。晨風揚起紙灰,灑得滿堂都是。在微茫的曙色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灰敗、殘破、醜陋。彷彿荒郊外,一處無人看守的事義莊。

相思依舊一動不動。

直到楊逸之將她輕輕扶起,她依舊沒有知覺。

她的心已經死去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

楊逸之靜靜地看著她,久久沉默。

他從地上拾起那件綉滿蓮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蠶絲細如毫髮,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顏色。而如今,這些千挑萬選、千針萬線綉出的蓮花被雨水沾染,斑駁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頹敗,讓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涼。

就彷彿晨起時精心描畫的妝容,卻終日空對鸞鏡;耗盡了所有夢想的少年心事,到頭來兩手空空;用漫長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暫花期,卻在風雨中零落為泥。

楊逸之輕輕嘆息,將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點點扣上。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錯,那麼寧願承擔所有的罪責;為抹去她眼中的傷痛,他寧可付出靈魂為代價。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靈堂上,跪在他父親的靈柩前。

他抬頭,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靈,也昭告之後的無盡歲月。

「楊逸之,願娶相思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這句話,他曾想過千萬次,如今終於說了出來。而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那些盤亘在他心頭的抑鬱、痛苦、失落、迷惘都被一併封存,只餘下一片空凈。

還有那抹水紅色的影子,第一次,離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絲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並未改變她在自己心中的潔凈。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塵不染。不同的是,此後她的天宮將由他一手締造,悉心守護。

他握了她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微涼。

原來,他尋找了那麼久的救贖,就在這裡。

明亮的晨光照耀著靈堂,萬籟寂靜,他在等在她回答。

這一刻,他的心寧靜而虔誠。只等她輕輕點頭,或淡淡微笑,或一個默許的眼神。

從此之後,她便是他的蓮,他將擎她在手,看她盛開。他可以為她退隱山林,不問世事;他會一心一意對她,絕不讓她生活在別的女子的陰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會去在乎她之前愛過誰,曾被誰留在身邊。

他只會好好守護著她,不再讓她流淚。

相思的眸子依舊一片默然,卻將手輕輕抽了回去。

楊逸之的心在下沉。她為什麼會拒絕他?

難道她主動來到他身邊,投入他的懷抱,為的卻是一場拒絕?

然而,他並沒有時間去想清楚這一切。靈堂的大門已被轟然推開。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門外。晨風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滿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來來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點,便會在他身周三丈內碎為塵芥。

楊逸之不假思索,將相思拉到身後,一點點站起身。

這一刻,相思依舊漠然望著前方,彷彿卓王孫的到來,也沒有將她驚醒。她長發披散,身上還披著他的白衣,凌亂的衣衫下,隱約露出赤祼的肌膚。

卓王孫卻沒有看兩人一眼,徑直走到楊繼盛靈前,緩緩點了三支香,然後躬身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點幽紅。

楊公繼盛大人之靈。

這幾個字,不禁讓楊逸之心中一慟。

這時,卓王孫轉過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劍。」

楊逸之緩緩道:「跟我出去,別在我父親靈前。」

卓王孫冷笑:「你似乎現在才想起來,這是你父親的靈柩!」

楊逸之斷喝道:「出去!」

卓王孫沒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長虹貫日,從他袖底逸出,狂龍般掃向楊逸之。青光過處,天地崩塌,磚牆、地板、靈幡、祭幛盡皆化為碎屑,被青光約束成一道亂舞的龍捲,從他身前,向狹窄的靈堂寸寸推進!

楊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擋,卻發現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來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體擋在靈柩前。

砰然一聲悶響,他整個房子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靈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槨,竟被砸開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紛飛!

卓王孫一震——這一劍彷彿擊在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身上!

他與楊逸之交手多次,深知這一招雖然強大,但並非致命。楊逸之若施展風月劍氣,完全可以擋住。這樣他便可以出第二劍、第三劍,直至置他於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招竟擊在了實處。

卓王孫不禁皺眉。如楊逸之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來不及還擊,風月之力也會自動護體,讓他不至於重傷。但剛才,他的防禦明明已找到了最恰當的時機,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當的位置,風月光華竟沒有半點凝聚。

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剛才那一招足可以讓楊逸之粉身碎骨。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卓王孫逆鱗之怒也不由得暫熄,錯愕地看向楊逸之。

楊逸之艱難地撐起身子,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驚駭在慢慢平復。

他明白了一切,卻並不感到悲傷。

只是解脫。

他緩緩將身上的木塊挪開,低頭咳出一口鮮血,平靜地道:「梵天寶卷的秘密,在於修行之時,必須純凈無瑕,並將全部身心獻給梵天,從始至終,斷絕慾念。一旦違犯,這種力量便會失去。」

他微微苦笑,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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