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帝子魂歸南浦雲

公主輕輕抬了抬頭。侍立在鳳輦周圍的紅衣少女們齊齊伸手,鳳輦上十二幅紅色簾帷如亂雲般飄落,層層疊疊地堆在地上。

陽光照進鳳輦,眾人才發現,公主身後,橫放著一隻巨大的箱子,足有一人多長,上面蓋著厚厚的帷幕,看不清是什麼。

戰陣東面,安倍睛明的目光變得有些凝重。

他早聽說過,永樂公主深受皇上的寵愛,又有國師撐腰,經常能徵調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器。東海之戰,倭寇們正是忽略了這一點,才會敗得那麼徹底。

他輕輕向後揮了揮羽扇,示意全軍戒備。

公主卻傲然一笑,站了起來,向安倍睛明緩緩行禮道:「關白大人。」

安倍睛明沒有動,只微微頷首:「殿下。」

「大人可知我是誰?」

安倍睛明看著她,眉目微展,淡淡的笑容後藏著一絲狐疑。

她是誰?多麼荒唐的問題。難道,這個女人已被卓王孫逼瘋了么?還是說,另有企圖?

他卻不動聲色,淡淡答道:「殿下乃是大明公主,亦是明軍主帥卓王孫之髮妻。」

公主緩緩點了點頭:「我因何在此?」

這個問題更加莫名其妙,羽扇後,安倍睛明不禁笑了起來:「想必是奉了駙馬之命,前來征討我軍。」

他止笑,羽扇一揮,指向她身後黑壓壓的軍陣:「平壤城內軍隊傾巢而出,想必公主已有了決一死戰的覺悟。」

公主看著他,一字字道:「關白大人,你錯了。」

安倍睛明羽扇斜指,掩住大半面容,緩緩注視著他:「哦?」

她轉身,目光掃過平壤城,掃過獵獵旌旗,掃過十萬大軍。

她站在眾人目光中,一字字道:「我來這裡,是要這所有人為我做個見證。」

「見證我在此與所愛的人,共赴黃泉!」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

眾人的震驚中,安倍睛明卻似乎嗅到,這件事有一絲有趣的變化,他細長的眉目挑起,似笑非笑道:「哦?可我記得殿下已嫁為人婦,所愛的人應該只有駙馬一人才對。」

公主冷笑,突然將箱子上的帷幕拉開。

眾人又是一驚。

這是一隻紫檀柜子,櫃腳上雕刻著粗壯的夔龍,看上去沉重而結實,怕是有千斤之重。此刻卻被橫倒,放在鳳輦中央。從櫃身上嵌著的玳瑁及鸞鳳雕刻來著,這隻柜子應該是公主的用具,應當放在閨房之中,盛放霓裳盛裝才對。而此刻,三軍陣前,大戰將至,她帶這樣一個笨重的東西來此,又是什麼意思?

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卓王孫的臉色卻在一點點下沉。

他已隱約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臨行前,他允許她帶上貼身部隊、華服盛裝、車駕戰馬,以及她想要的一切,這是他的寬容,是他作為王者,對一個心若死灰的女子最後的寬容。

他並沒有想過檢查鳳輦中藏著什麼,他本不屑去想。

如今,他和她的距離足有百丈,哪怕絕頂高手,也無法將內力施加於丈之外。

他青色的衣袖在風中飄起又落下,似乎在猶豫,要以怎樣的方式,將這具柜子瞬間化為灰燼。

卻已來不及。

公主已將櫃門掀開,一具灰白的屍體滾落出來。

眾人齊聲驚唿。

屍體彷彿被抽幹了每一滴血,只剩下一張蒼白的皮。散亂的長髮下,雙目深深凹陷,已乾涸的眸子里,卻還定格著永不瞑目的怨恨。雙手五指蜷曲如鉤,僵在胸前,保持著拚命挖掘的姿態。指尖的指甲完全剝落,傷口卻沒有一絲血跡,只凝著枯萎的黑痂。

這簡直不像一個人,而是一具被法術封印於古墓中的殭屍,因得不到鮮血,在棺木中掙扎了數百年,才痛苦地死去。

在場都是身經百戰的士兵,看慣了鮮血殘肢,見到如此詭異的屍體時,仍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公主卻跪了下來,輕輕將屍體抱起,臉上是無限憐愛,彷彿她懷抱的不是一具猙獰的屍體,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他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替他拂去臉上的亂髮,讓那張猙獰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這,就是要和我同生共死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突然,人群中一個人哭了起來:「是儲君,是我們的儲君啊!」他身旁的人先是一怔,接著似乎看清了什麼,跟著愴然跪地,大聲痛哭了起來,凄愴哭聲迅速蔓延,高麗大臣們一個個跪了下來,在戰陣前伏地哀哭。

此刻,此生未了蠱早已完全消散,死屍恢複成一張年輕的面容。

臨海君,十九歲的王儲,亦是整個高麗的未來。

如今,已化為一具灰白的屍骸。

公主抬頭望著卓王孫,無所畏懼:「我雖然嫁給了他,但我的心,卻早已給了另一個人。」

她低下頭,愛憐地看著懷中的屍體:「我本以為,自己的餘生都會在囚籠里度過,卻不料遇到了他。於是,我便將他藏在新房中,日夜私會,他對我很好,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反對,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生氣,我們在新房裡,千般恩愛,耳鬢廝磨。」

卓王孫的臉色沉到極點,三軍陣前,晨風獵獵吹拂,似乎有無盡陰雲在他身後飛馳、匯聚。萬里睛空也不禁為之一暗。

而另一個被觸動的人,是楊逸之。當他看到屍體上那一襲白衣時,就明白了一切,那正是三連城上,他穿著的那身白衣。

他知道,她前一句話中的「另一個人」,和之後的「他」,並不一樣。

臨海君,只是個無辜的傀儡,代替他成為了公主的情人,又代替了他,承受了卓王孫的盛怒。

自從桃花林中與自己相遇,她便已誤盡了此生。

東海之邊,幽冥島上,她也曾帶著紅衣大炮、聖旨虎符,助他攻城拔寨,破敵制勝。

但此刻,他竟不知道能為這個可憐的女子做點什麼。

眾目睽睽中,公主輕輕嘆息了一聲:「不幸的是,我們的事被這個人發現,之後……」

她不再說下去,投向卓王孫的目光有了幾分哀怨。

高麗大臣們突然明白了,跟著將目光轉向卓王孫。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公主與臨海君有了私情,背著卓王孫在房中私會。被卓王孫撞破後,便痛下殺氣。

眾人的目光不禁有些複雜。雖然,卓王孫的憤怒情有可原。新婚之妻在新房中蓄養情人,對於任何男子都是奇恥大辱。但通姦之罪,暃不致死。何況,臨海君怎麼也是一國王子。卓王孫即便要處置他,至少也應該讓高麗君臣們知道。

更何況,臨海君其死狀之慘,令人髮指。或許,只有煉獄跌魔鬼才知道,他在死前遭受了怎樣的酷刑。

大臣們望著卓王孫,目光中有深深的無奈,卻也充滿怨恨。

他們恨這個不可一世的青衣男子。哪怕他天下無敵,哪怕他能幫他們擊退倭軍,贏得這場戰爭,他們也會恨之入骨。

因為他已摧毀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卓王孫看著公主,目光穿透了百丈的距離。

他緩緩策馬,向她走來。每逼近一步,都彷彿山嶽移動,刺骨的殺氣逼入而來。

公主卻笑了,抬起頭,驕傲地迎著他的目光:「卓先生,閣主,駙馬……我知道你隨時可以殺我,但你有勇氣聽我說完最後一番話么?」

卓王孫沒有回答,依舊向她走去。四野寂靜,只餘下馬蹄踐踏著大地的聲音。沒有快一步,也沒有慢一步。

公主注視著他,雙手卻輕輕撫摸著臨海君的額頭,柔聲輕語:"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我還覺得自己很可憐。

"我自命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卻被父皇、群臣、國家矇騙,作為交換和平的棋子,兩度送往蠻荒之國。兩度和親,又兩度逃婚,連史書中那些卑賤的宮女都不如。

"我自幼生長在深宮,卻嚮往著書中的江湖傳奇,希望有朝一日,在桃花樹下邂逅我心愛的少年。但當我有一天真正遇到了他,卻只因一念之差,被另一個女子取代了所有。

"我心愛的人並不愛我。他曾親口對我說,從來不曾愛過我。他說遇到我是命運安排下的一場錯。他說如果上天再來一次,依舊不會多看我一眼。

"兩度逃婚後,我被迫第三次穿起鳳冠霞帔,嫁給我痛恨的男子。被他羞辱、踐踏、囚禁。而我愛的那個人,不顧我苦苦哀求,不顧我放下所有尊嚴求他,毅然離我而去。而我只有製造出一隻拙劣的傀儡,演出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戲碼,想像著那是自己。自欺欺人,低賤徹骨。

「我即將葬身此地,埋骨他鄉,所有的人提起我,都不齒於說我的名字,只會說,那個荒淫無恥的女人,玷污了皇室聲望,玷污了大明國體。我死後,我的國家,我的父皇,我的人民都將以我為恥,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人為我感到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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