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最精強的忍者部隊,經過剛才短促的狙殺,只剩下五百人。一千五百人的生命,永久地埋葬在了這片土地上。
吳越王看著滿地屍體,心在一點點變冷。他所有的資本,便僅僅剩下五百人了,不要說爭雄天下,連嘯聚一方都成為妄想。如今的他,僅僅比喪家之犬好上那麼一點。
倭軍的目的達到了,迅速撤退,但他卻已無路可退。他知道卓王孫若得知他與風間御交戰,一定會震怒,或許會立即兌現他的話,移兵將他趕盡殺絕。
卓王孫的話,從來言出必行。
或許他應該儘快撤走,逃到海上。
但吳越王並沒有這麼做,他率領著剩餘的忍者們,將亡者的屍體一具具埋了起來。他已經懂得,士兵並不僅僅是棋子,而是朋友,是夥伴。如果他將他們當成是棋子,他們也會僅僅當他是弈棋的人,不會與他同甘共苦。而若他將他們當成是朋友、夥伴,他們也會當他是朋友、夥伴,那時,他們才會同心抗戰,戰無不勝。
只是,這個道理,他知道得太晚、太晚了。
他抬起頭來,仰面看著天。紛紛雨下,他眼中都是泥濘。
吳越王率著僅存忍者部隊在黑夜中潛行著。他必須要保證這支部隊的安全,否則,他將一無所有。他只想儘快離開這片殺域,先隱藏起來。
一縷琴音自寂靜中傳來,吳越王急縱的身影猛然窒住。
大雨傾盆,天風環佩的琴弦被敲打著,自然而生妙音。
琴言一襲鵝黃的衫子,站在天風環佩之旁,靜靜凝視著他。雨將他們隔得很遙遠,彷彿再大一點,就會將彼此的影子永遠沖刷掉。
吳越王不由得駐馬。
琴言淡淡道:「閣主命我鎮守此處,擒王爺回去。」
大雨滂沱,琴音驟疾。
吳越王嘆息:「琴兒,你至今還不願意背叛閣主,隨我浪跡天涯海角?」
琴言緩緩搖了搖頭:「不。我終生不會背叛閣主。」
吳越王:「但你可知,我若跟你回去,一定會被處死。卓王孫跟我敵對多年,他怎麼會放過我?我的王圖霸業,將全部成空!」
大雨之中,他的慷慨陳詞是如此鮮明。琴言怔怔地望著他。那曾是她痴迷的,如今,仍然撩撥著她的心弦。
她知道,若擒他回去,這豪情,這王氣,將都湮滅。
她寄托在他身上的一縷柔情,也將成灰。
她悠悠嘆了口氣:「你走吧。」
吳越王:「你放我走?你一定會被閣主怪罪的!」
琴言微微苦笑:「我跟他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算怪罪,也不至於死。你走吧。等你登基為王時,我去找你,做你的王妃。」
「一定。」
吳越王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緩緩策馬前行。
彷彿一旦離開,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琴言的笑容,在雨夜中就像是一朵凋殘的菊,一片一片被雨淋濕,終於全部見不到了。
直到忍者部隊全部投入了雨幕中,琴言才悠悠嘆息一聲,將天風環佩收起。
那是一闋凋零的琴音。
半月形的小樓被簇擁在連綿的花圃中,精緻而華美。只是,花圃中的萬株海棠已無蹤,只剩下一片蘆葦。
自從與公主成婚來,卓王孫便沒有踏足過虛生白月宮,而是暫住在這座小樓里。
樓門敞開,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階上。
琴言跪在地上,低聲道:「我放走了他。」
卓王孫看著窗外,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過身來。
琴言等著他說話,見他良久不語,她臉上露出一片幽怨之色:「我知道這樣做有什麼後果,只請閣主放他一條生路。」
卓王孫依舊沒有動。
琴言眉目間最後一線希望也殘滅了。她苦笑了笑,緩緩坐了下來。她環顧周圍,這裡雖然是異國他鄉,卻是華音閣熟悉的一切。她曾在這裡生活了十數年,她一生最愉快的記憶全都由這裡而起。
亦將永遠留在這裡。
她慢慢理著絲弦,眼中卻沒有一滴淚。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十幾年追隨之誼,竟換不得他一聲寬恕。她低下頭來。
「我……為閣主最後彈奏一曲。」
她的袖子像是一片雲,落在琴身上,就像是她在閣中的無盡年華。
有人說琴為心聲,卻不知琴是歲月的呢喃。
沒有歲月,哪來的心?歲月若不惆悵,心又怎會凄傷?
於煙花之國中,彈寂寞之曲。
那是一年一年的歲月,自琴聲中溢出。由歡樂到傷感,由青澀到落拓,由年少輕狂,到心如死灰。那是華音閣中,度過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謝了的青春。
一弦一柱思華年。
她的手指凌亂著琴音,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卓王孫的背影。
她希望能從背影中看出絲毫寬恕。但卓王孫的背影,卻一動不動。
琴言笑了。
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釋然的笑。
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絕,沒有半點人間煙火之氣。十一年來最好的琴曲,卻是她用生命彈成的,是死亡之音。
她的生命已流進了琴音里,在輕攏慢捻間,一點一點消失。
她用獨特的方式,諫勸著卓王孫,祈求著卓王孫的寬恕。
終於,琴音畫上最後一個休止符,猝然停止。
十三弦齊斷,鮮血濺出。
琴音的笑容寧靜而寂寞。
「琴言的一生……從未背叛過華音閣。永不。」
她像是一瓣心香,委頓於琴前。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四周再無一點聲音,青蒼的曙色照在小樓上,只剩下死一般寂靜。
卓王孫的青衫靜止,像是陷入了沉思。
風吹過琴弦,卻不再有任何聲音。這張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猛然,一陣喧鬧傳了過來。
一個漆黑的身影衝破層層阻隔,轟然落在石階上。
喧嘩聲中,大批守衛追了過來,卻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階腳下,遠遠地看著他。
吳越王。
他滿身傷痕,披頭散髮,就像是地獄衝出來的惡鬼。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琴言,直到眼角迸出鮮血,慢慢跪了下去。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想要觸摸琴言,卻又彷彿怕碰傷了她,久久不敢觸摸。他的悲傷、憤怒在凝積,卻無法凝成一聲悲泣、一滴眼淚。
他所有的情感、生命都在一瞬間蒸發、消逝。
乾涸成灰。
他猛然抬頭,死死盯著卓王孫:「你為什麼要殺她?」
「你可知道,她為了不背叛你,寧肯不跟我走?」
卓王孫淡淡道:「我並沒有說要殺她,是她自己求死的。」
吳越王怒道:「你只要說一句寬恕的話,她就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你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你面前死去,卻不阻止,為什麼?」
卓王孫冷笑,為什麼?他不配來問。
吳越王霍然逼近一步,嘶吼道:「回答我!」若不得到答案,他就算死也不會瞑目。
卓王孫沉默片刻,突然抬頭:「我就算放她走,又能怎樣?」
「你能給她幸福嗎?」
吳越王的怒火一窒,竟不能答一個字。
卓王孫看著他,冷冷道:「你可知道,我當初為何答應你和她的婚事?並平是因為你還有高絕的武功,或那些僅存的力量。而是我以為,歷經失敗,你已有了自知之明。可以忘記天下,退守天涯海角,建立一方小小基業,給她一份平庸的幸福,你,做到了么?」
吳越王無言以對。
卓王孫的目光陡然一凜:「你又是否知道,我為何要嚴禁你與平秀吉交戰?」
吳越王搖頭,他的確不明白。
「因為你手中的兩千人馬,已是你的所有。能讓她免於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最後資本!我一再告誡,你若敢擅自揮霍掉,我必殺你。你,可曾記在心上?」
這才是他警告的目的么?吳越王不禁有些錯愕。他勉強道:「是風間御伏擊於我,難道要我束手就擒?」
卓王孫微微冷笑:「好,我來問你。初遇伏擊之時,你若能忍一時之辱,率眾撤退。以伊賀谷忍者神鬼莫測的實力,能否保留絕大部分實力,退守海上?」
吳越王傲然道:「是又如何?我吳越王也算一代梟雄,又豈任一個影武者凌辱?」
卓王孫目光一冷,一字字道:「當你已一無所有時,又有什麼資格去談尊嚴?」
「身居高位,無用人之道;困於險境時,無自知之明。連我的告誡都敢違背,連最後的底牌都可以揮霍,你又豈有一絲理智、一絲擔當可言?又怎配成為她終身的依靠?」
吳越王怒道:「即使只剩孤家寡人,我亦會保護她,不讓她受半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