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誰道盡提龍虎將

數個時辰。

當安倍睛明在平壤城前擺開戰陣時,楊逸之已潛入了這座永恆不破之城。

他必須取走兵符,才能通過重重關卡,見到飛虎軍。

兵符就放在虛生白月宮中。

城外戰鼓擂動,殺氣正濃。整個平壤城彷彿都被抽空了,所有人都隨卓王孫來到了城頭觀戰。楊逸之並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就潛入了虛生白月宮內。

讓他頗感意外的是,一路行來,竟沒有遇到一個守衛。

這座恢弘的宮殿竟是那麼空,陽光從窗欞投照下來,照出雕樑畫棟,玉案金木樣樽,只是沒有一個人。

當卓王孫不在的時候,諾大的宮殿是那麼冷清,就彷彿一座巨大的囚籠。

房間簡單而潔凈,兵符就放在床頭。楊逸之輕輕拾起它的一剎那,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感傷。

他與卓王孫,自從嵩山初見以來,原本不相干的人生就糾纏在了一起,彷彿命運註定了,他們總會在同一戰場上相遇。數年的時光中,兩人亦敵亦友,時而並肩作戰,時而拔劍相對。嵩山上的擊掌為誓,御宿峰上相約共飲,三連城頭持劍相向。當他問起,我們是否還是朋友的時候,他的回答那麼果斷而冰冷。但之後滄海古船之上,曼荼羅魔域之中,雪峰聖殿之巔,他們又攜手走過。

不是朋友,又是什麼?

拿起兵符的這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最終背叛了他。

為了那一朵水紅之蓮,也為了高麗的黎民蒼生,他與他拔劍相向。

楊逸之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去。

突然,他的腳步止住。

在走廊最深處,有一扇雕飾華麗的門。門上還掛著大紅色的喜幛,刺繡著只有皇室才可使用的九鳳圖案。迎娶公主的慶典剛剛舉行過,這裡應該就是新房了。

但很顯然,新婚之夜,卓王孫並不住在這裡。

楊逸之想到了那個嬌縱倔強的公主,想起她東海碧波上,指揮紅衣大炮,助他剿滅倭寇時的豪情,心中也不禁有一絲憐憫。

從此,寂寂花時閉院門,她必須陪伴著她不愛的男子,度過她寂寞的花季。

這座空寂而冷清的宮殿,就是她的囚牢,註定了要將她的青春紅顏,囚禁成蒼蒼白髮。

但他不準備去見她,因為事已至此,他的出現除了讓她更添痛苦外,沒有任何作用。更何況,對於卓王孫,他的內疚已太多。國家大事當前,絕不能再無端加上這一筆。

在命運面前,每個人的悲喜,都顯得如此渺小。

就在他要離開的瞬間,一聲痛苦的呻吟傳來,濃重的血腥之氣隨即散開。

楊逸之錯愕,上前幾步,推開了那扇掛著喜幛的門。

公主長發披散,委頓在綉榻上,大紅色的合歡被已被血泊濡濕。她已陷入昏迷為,胸前衣襟敞開著,露出血肉模煳的傷口。一隻黑色的甲蟲趴在她身上,大半已被拔出,卻還有一根根觸角深深探入血脈。她手裡握著一柄匕首,似乎要割開血肉,將甲蟲生生挖出。但那些長長的觸角早已與血肉糾纏在了一起,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分割開。

楊逸之大驚,趕緊上前扶起她:「公主!」

公主睜開眼睛,失神的眸子中卻一片恐懼,劇烈地掙紮起來:「不,不要碰我!」

每一次掙扎,都帶來胸前創口撕裂,湧出大片鮮血。

楊逸之心中不禁一顫。他忍不住想,在過去的幾個時辰中,這個女子曾承受了怎樣的折磨?誰會這樣對她?他突然想到,這實在不算個問題。在虛生白月宮中,除了卓王孫,還能有誰!

是卓王孫將這隻蠱蟲,強行種到她身上的么?他怎會如此殘忍?

他並不知道,是這隻蠱蟲嗅到了人血的氣味,蘇醒過來,誘惑公主將它種在自己體內,並且製造出難以想像的恐怖幻境,讓她心力交瘁,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只當這一切都是卓王孫所為,異常憤怒,公主雖然處處與卓王孫作對,但不過是一介女子,卓王孫怎忍這樣折磨她?難道是因為自己的觸犯,他就要遷怒於無辜者么?

楊逸之用力抱緊她,以免她無謂的掙扎繼續傷害自己:「別動,我幫你取走它。」

公主雖然神志還未恢複,卻似乎從他的擁抱中感到了寧靜,漸漸停止了動作。

當楊逸之拂開她臉上的散發和血污時,卻不禁一怔。

那是一張與相思頗為相似的臉!

與鬼藏忍術不同,此生未了蠱只能改變人的相貌,而不是形體。此刻,此生未了蠱的力量消退,她的容貌看上去和相思只有七八分的相似。

卻還是禁不住楊逸之感到震驚。

他震驚的是卓王孫的殘忍。他竟然在新婚之夜,強行將他的新娘變為另一個女子,這是怎樣的羞辱?而這枚此生未了蠱,是秋璇離開時留給他的。緣已盡,情未了,此生未了,留待來生。楊逸之本以為,他會好好珍惜,但他竟將它用在這種地方!

他不禁握緊了雙拳,這個男子真的已是心如鐵石,無可救藥了么?

公主呻吟一聲,再度昏迷過去。

他咬了咬牙,凝聚起風月之力,劍氣如縷,循著蠱蟲的觸鬚輕輕探入,將那枚此生未了蠱緩緩拔出,扔在一邊,又撕下床單,包紮好公主胸前的傷口。

他將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血污。看著她的唿吸平靜下來,容顏也一點點恢複原樣,楊逸之嘆了口氣,就要起身離開。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突然,他的衣袖一震,回過頭,卻發現已被公主緊緊抓住。她怔怔地看著他,淚水一串串落下來:「是你?」

她滿臉驚喜,卻似乎害怕自己是在夢中,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一直到嘴角沁出了鮮血。那鑽心的疼痛似乎在告訴她,這不僅僅是一場夢。她臉上禁不住綻放出笑容:「你真的來了?」

楊逸之看著她,卻一時無言。

她抬起頭,笑了笑:「你帶我走好么?」

楊逸之仍然沉默著。

帶她走,如何可能?三媒九聘,鳳冠鑾駕,如今天下皆知,她已是卓王孫的妻子,更是大明公主,金枝玉葉。新婚不久就與人私奔而去,無論在卓王孫還是在朝廷那裡,都會引起極大的麻煩。楊逸之並不懼怕這些,只是就算帶她走,又能如何?他也無法保護她。

他輕輕搖了搖頭。

出人意料的是,公主並沒有哭泣,沒有爭吵,而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淚水不斷跌落,碎在沾滿鮮血的衣襟上。

「我……」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公主輕輕打斷了他,含著淚點了點頭,「其實我一直都明白的……」

她的話哽咽在喉頭,化為無聲的抽泣。而後便是長久的寂靜,一束陽光透過窗欞,在那張婚床上灑下悲傷的影子,照出兩人默默相對。

「那我告辭了。」楊逸之硬下心腸,準備起身離去。

再待下去,情況只會更為難堪。更何況,安倍睛明能拖住卓王孫多久,還是個未知數,他已沒有多少時間。

在他起身的一剎那,她突然抱住了他:「逸之!」

她第一次這樣叫他,楊逸之禁不住一怔。

她抬頭看著他,臉上滿是傷痛:「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明白,那又能怎樣?他的心中雖天地廣大,卻只容得下那一朵水紅色的蓮。

他狠下了心,低聲道:「楊某一介布衣,難以匹配鸞鳳之尊。公主厚愛,受之有愧。何況公主已為人婦,我心中亦有所愛……還請公主了斷此念。」

「這些我都知道!」她的聲音陡然一高,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後就再也忍不住,將心中鬱積多年的話和盤托出,「可是那個人本來應該是我的。去天授村祭天的人是我,用尚方寶劍赦免楊大人的也是我,蒙古兵要搜尋的也是我,你本來想要救走的人也是我!」

她緊緊抱著他,淚珠不斷隕落:「之後,和你一起被困荒城、出入敵營、歷經地心之劫、破毀三連城的人都應該是我!」

隨著她聲嘶力竭的話語,那最不能忘,卻又必須忘記的一幕幕湧上心頭。楊逸之的心禁不住一陣抽緊。

這的確是一場錯。

如果說,在這場傳奇的開始,他遇到的應該是公主的話,那麼在這場傳奇的結尾,她不該忘卻的,應該是他才對。

公主錯過了傳奇的開頭,而他卻錯過了結局。

卻又如何?

楊逸之的心中有陣陣刺痛傳來,不禁低下頭,輕輕嘆息:「事已至此,只能說命中注定,造化弄人……」他的聲音極輕,似乎是說給公主聽,卻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可我不甘心!」她嘶聲打斷他,「你可知道,之後的每一夜,我都在後悔,後悔當初一時貪生怕死,與她交換身份,讓他替我遇到了你。」

「我恨她,恨她奪走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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