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晴天,碧藍的天幕上幾乎看不到一朵雲彩,彷彿所有的陰霾全都一掃而光。

自從入高麗以來,這片土地一直陰雨連綿。乍看到陽光,每個人的心情都開朗了很多。在如此純凈而透明的陽光里,沒有什麼事是值得煩心的。

雖然整個國家都淪入戰火之中,但平壤城是安寧的。在四天聖陣與華音閣的庇護下,這是一座永恆不滅之城。至少,城中的人是這麼認為的。

但,他們的認知於此時化為飛灰泡影。於陽光最燦爛時。

旌旗,悄無聲息地在平壤城南面的平原上升起。那是一面巨大的、繪著鮮紅太陽的旗幟,雖然隔了幾里路遠,在平壤城頭仍清晰可見。

旌旗後面,是無數盔甲鮮明的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緩緩移動。幾萬士兵,竟然連一絲喧嘩之聲都未發出。

緩緩地,在距離平壤城三里處,這支隊伍停了下來。那面旗幟,慢慢豎起,旗上的太陽,就像是真的能發光一般,炙烤著萬里大地。

旌旗划出了一條清晰的界線,線之後,是十萬大軍。線之前,只有一個人端坐著。

雪白的衣衫簇擁著他纖瘦、空靈的身姿,他頭頂的巍峨高冠像是一筆拔起的狂草,陡豎在彩旌紅日的正中央。獵獵長風吹動著他的衣袖,拉開兩丈多長的雪白流蘇。他,就宛如另一面旌旗,雪白耀眼。

他平視著雄偉的平壤城,嘴角挑起一絲微笑。

在他身側,無數鮮花正在綻放,使他曼妙宛如眾香國侍中的修羅。

他在等待,等待著平壤城開。

平壤城開。

卓王孫徑直走向這面旌旗。

萬花叢中,他慢慢坐下,坐在雪白的修羅面前,微微一笑。

「君來何事?」

安倍睛明細長的眉峰挑動,慢慢笑了。

「我帶十萬大軍,無量炮火,與卓先生共賞。」

他揮手,長長的衣袖飄舉在獵獵風中:"華音閣諸天加持與四天聖陣,令這座城成為不破之城。但,創世之梵天也曾經說過,沒有什麼是永恆不滅的,所以,我帶來了他們。

巨大的日之旌旗後,緩緩推出了數百架黑黝黝的戰車。車上赫然是巨大的鐵炮。安倍睛明淡淡道:「四天聖陣並非人力所能抗,想要破解這個陣法,幾乎是不可能的。但,若是用三百台炮轟出一條路呢?」

他搖了搖手中的摺扇:「那無疑是最煞風景的事情,笨而且拙劣。卻只是有效,以拙破巧,讓這個天下最精巧的陣法灰飛煙滅。」

緩緩地,他抬起雙袖,彷彿一隻白鶴在藍天下張開雙翼,向卓王孫欠身行禮:「那時,這裡將盛開最燦爛的煙火。」

卓王孫無法否認這一點。四天聖陣固然妙絕天下,但本是為武林中人所設,並不適合動輒千萬人的戰場。安倍睛明所帶來的巨炮乃是紅毛國所造,威力巨大,三百尊火力齊開,的確能在四天聖陣中轟出一條坦途來。

只有敵國之力,才能夠實現這種破解方法。

可惜,這裡不是華音閣。如若在華音閣,連綿的群山與曲折的河道讓三百尊大炮齊聚的可能性為零。

卓王孫淡淡一笑:「君來何事?」

安倍睛明凝視著他。卓王孫的從容出乎意料。難道四天聖陣中還暗藏著什麼殺機,連三百尊大炮都無法征服嗎?

那絕不可能。

他悠然道:「我來,不過是想與卓先生品鑒日出之國另一妙道。」

「花道。」

他笑了笑,隨手拈起了一朵桃花:「若論靜寂之美,還有什麼能比得上花呢?如此艷麗、璀璨,凝固在最脆弱的花瓣之中,真是引人遐思……尤其是折斷之後,明明已經死去,卻仍維持著綻放的姿態。那時的花,一定很痛苦吧,卻將痛苦綻放成如此的美麗。」

「見識過卓先生獨特的茶道之後,在下對先生的花道無比期待。不知先生可否讓我一開眼界?」

羽扇緩搖,他細長的眸子凝視著卓王孫。

卓王孫亦凝視著他。

十萬軍隊,三百巨炮,兵臨城下,羽扇綸巾。卻不過是為了插一瓶花?

「好。」

安倍睛明俯下身去,恭謹地行了一禮。

「多謝。」

他宛如堆雪的身形,忽然靜止。

完完全全地陷入了寂靜中。風仍然飄飄吹過,他身上的衣襟的第一寸都在風中展現出波紋,卻一動不動,凝結成雪的雕像。

卓王孫也一動不動。

卻又彷彿在變化。他的衣襟在動,他的神態在動,他的風姿在動。

這兩人,彷彿世間最鮮明的對比,雖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卻截然不同。

那面巨大的彩旌紅日,猛然鮮亮了起來。

似乎,也受到了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無形殺氣的影響。

那是完全的寂靜之像。

無數蝴蝶翩翩從天邊飛來,旋繞在兩人身邊。蝴蝶越來越多,像是七彩的風,流過兩人身邊。安倍睛明長眉一挑。

蝴蝶猛然碎散如雨,向卓王孫疾沖而去。萬千蝶影,立即將陽光絞碎。蝴蝶是平常的蝴蝶,看不出有任何不同來,但它們的翅膀上,赫然閃動著一絲精光。顯然,只要被它們沾上絲毫,必將受重傷。而蝶影鋪天蓋地,揮舞成千臂觀音的無上妙相。

卓王孫微微一笑,伸手提起了一個水晶瓶。

他兩根手指拈著瓶緣,將水晶瓶在他面前立了起來。這個姿勢平淡至極,沒有絲毫殺氣,只彷彿是吹起了一絲清風,但飛舞而來的蝶影,卻猝然從中分成兩團,擦著卓王孫的青衣飛了過去。

一達卓王孫身後,這些蝴蝶的生命彷彿立即就失去了,七彩斑斕的身體霎時變得蒼白,隨著風慢慢飄落了下來。

宛如一場枯寂的雪。

卓王孫淡淡道:「關白大人的式神之術,果然神奇。」

安倍睛明道:「先生以不變應萬變,正中此術破法,令吾心服口有。」

他掃了一眼卓王孫手中的水晶瓶,笑了笑:「插花之道,花雖為主體,但花器亦是關鍵。卓先生所選之花器,雖不事雕琢,但材質極佳,乃是用南海水晶雕成,通體晶瑩。可見立意高遠,在下恭候大開眼界之時。」

他揮手:「為睹卓先生之手筆,在下特以式神之術催請十方花神降臨,令四時萬方之花於此時此地全部盛開。卓先生想要什麼花,請盡情選取。」

卓王孫望向周圍,果然,蝴蝶枯骸飄落之處,大地已化為一片花海。這片花海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春時桃花,夏時荷花,秋之菊,冬之梅,竟然同時盛開。有些花本是異域奇種,難得一見,於此時一起綻放。

他心中一動,隨手擷了一枝,向水晶瓶中插去。

安倍睛明道:"優曇之花。

「傳說此花只在夜間開放,即開即敗,只有剎那芳花。但因生命如此短暫,卻能綻放出極為凄清之美麗。卓先生以此花為主,令在下深感折服。」

他細長的眼眸斜斜掃過卓王孫,悠然道:"常言花道便是心道。是否卓先生心中,也有一朵優曇花在呢?

"有的花用刺傷人,有的花用毒傷人,唯有此花,卻用心傷人——她的盛開,需要用一生去守候。而錯過卻只需一剎那。讓人想一想就不禁黯然神傷。她用漫長的歲月等候一次短促的花季,究竟是為了誰?

「是僅僅為了看花者的一點傷懷,還是為了邂逅生命中唯有的一段傳奇?」

卓王孫的手猛然顫了一顫。

傳奇。這兩個字就像是針,刺痛了他的心。

是否真的曾有一朵優曇之花,盛開在他的生命里?是否他曾在某個煙雨迷濛的時刻,無心走入了一段傳奇?是否當他離開的時候,這段傳奇定格為發黃的紙頁,而那朵優曇從此枯萎成灰?

是否都因為他?

他眉峰一肅,將花向水晶瓶里插去。

卻正在此瞬間,刀光一閃。

安倍睛明端坐不動,只是袖子微微揚起。凌厲的刀光,宛如從地獄中被猝然召喚出來的妖鋒,帶著尖銳的嘶嘯,向卓王孫厲撲而下。

卓王孫手中只有一枚優曇花。

他的手指展動。

優曇花揮出一抹淡淡的皎潔。花瓣抵住了刀光。

刀光猝然收回,沒入安倍睛明的衣袖。

安倍睛明淡淡笑道:「果然,想殺卓先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身之劍如佛王之身,無堅不摧,居然不能破卓先生手中之花。」

他出手果斷,迅捷。就算是凌厲的殺招,也從容至極,偷襲失敗也並不覺得羞愧,光風霽月,不縈於懷。就算再卑劣、再無恥的事情,在他做來,也變得風雅至極。

「只是,優曇花謝了。」他嘆息著。

這朵剎那之花,在盛開的同時便開始凋謝。僅僅是片刻的遲延,它的美麗就開始急速消退,化成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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