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玉釵恩重是前生

突然,大堂的門被轟然推開了,楊逸之跌跌撞撞沖了進來。

卓王孫的臉色瞬間冰冷。

他甚至能夠感受到,絲絲殺氣自掌心騰起,在空中盤旋、飛舞,帶起尖銳的嘯聲,提醒他,眼前這一切,都是這個男子造成的。

三連城上,流花寺中,正是他讓那朵原本一塵不染的蓮,沾染上了惱人的月色。

他的到來,在他設計之中,來得恰到好處。因為這場婚禮,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戲,必須由他和她親自出演,才有意義。

楊逸之站在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這麼做!」

卓王孫淡淡地看著他。

楊逸之的臉色蒼白異常,這是激怒攻心的白,是氣急敗壞的白。

卓王孫忽然覺得有些有趣,因為他從未見過楊逸之這樣失態過。就算在對戰無與倫比的對手時,楊逸之仍然是從容自若的,但現在,他卻失去了他身為絕頂劍客的尊嚴。

既然失去了,那就該死。

卓王孫冷冷道:「我不能怎麼做?」

楊逸之揮手指向相思:「你……你不能這樣對她!」

他怒聲道:「你既然娶的是公主,卻又為什麼要欺騙她?為什麼要讓她受著羞辱與煎熬,自己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花燭夜?」

他的怒意宛如夏夜的風,向卓王孫奔襲而來。但卓王孫的臉色卻仍然那麼淡:「我欺騙她什麼了?從一開始,天下人皆知我娶的是公主。」

楊逸之斷喝道:「她不知道!」

「那不過是她太自以為是罷了。」卓王孫的笑容溫和而殘忍,「她不過是我的屬下,卻又有什麼資格,懷著這樣的奢望?」

燈影明滅中,相思的身子似乎輕輕一顫。

楊逸之忍無可忍,俯身將相思拉了起來,推到卓王孫面前,一字字道:「難道你就感受不到,她的心碎么?」

卓王孫嘴角挑起一個譏嘲的弧度:「是么?」他的目光冰冷,從相思胸前掃過,而後輕描淡寫道,「那下一次,找個無心的人來做我的屬下好了。」

「閉嘴!」楊逸之怒不可遏,「我要你娶她!」

此話一出,四坐皆驚!

娶公主的大典,豈是兒戲?滿堂賓客,鳳冠鸞駕,他竟要喝令新郎讓出來,留給另一個女子?

卓王孫依舊冷笑,轉頭看向楊繼盛,微曬道:「楊大人,莫非這也是慶典的一部分?」

楊繼盛怒了起來,他絕不容許公主的婚禮被自己的兒子攪亂!他怒聲道:「逸之,你瘋了么!」

他那蒼老的聲音宛如一支鞭子,狠狠抽在楊逸之的身上。

楊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熱。

多少年,這是父親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這證明,他還把自己當做兒子看待。這當眾的一聲「逸之」,是原諒,是恩賜,也是要後挾。

多少年了,他豈不是在等這一天,等他的父親,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顫抖。公主大婚,豈是兒戲!他隱約能看到父親眼中的期望、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還不放手,父親的那一點諒解又將重新失去,而且再不會有。

剎那間,他有一絲清醒。

相思彷彿也清醒過來,驚惶地看著他,看著卓王孫,也看著眾人,不知過了多久,她蒼白的臉上終於透出一個凄涼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麼的!」

水紅色的嫁衣碎在淚水裡,這淚水碎在喜堂上。

本不應該這樣的……楊逸之被她的淚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無論面對多強的對手、多盛的劍氣,他都從來沒有退過。而今天下午,他為眼前這女子的眼淚,一退再退!

她悲傷地站在喜堂中央,嫁衣上九十九朵水紅色的蓮在滿堂喜氣中枯萎,就在剛才,她還曾那樣幸福地綻放,卻因無人守護,轉瞬凋殘。

楊逸之有些迷茫。不是曾經話茬要傾已自己,完成她的心愿嗎?為何又會退卻?

他忍心放開她所領帶的最後一根手指,任她在風中零落么?

不。不是他在放手,而是她在掙脫他,她要讓他走,讓他擁有親情,擁有幸福。

楊逸之惕然而驚,突然立定身形,嘶聲道:「不!」

這一塊吶喊,穿透了喜堂,讓整個夜色也為之顫抖。

他猛地仰頭,彷彿是替自己解說,又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我本以為生命會有許多的意義,於是不惜禁錮了自己的心,去完成這些意義,但現在,我卻已頓悟,生命所有的意義,就是守護所愛的人,讓她永不流淚。」

他深深凝視著相思,緩緩道:「我愛你,所以,我絕不能看你流淚。」

他的神情中滿是堅定,堅定得有些疲倦。這本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話,但現在說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脫,而沒有羞怯或者悔恨。他本是個謙謙君子,永遠都在眾人面前隱藏著自己真實的感情,但現在,他將自己用力剖開,將所有私密的感覺全部曝露在大眾面前,任他們用流言肆意踐踏。

大堂中瞬間寂靜了,他的話宛如雷霆,噼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風,將他們的鎮靜吹走,只留下了驚駭。

這是驚世駭俗的一句話,但楊逸之卻只是淡淡地說出了。

他知道,他說出之後,他將一無所有。他將失去君子之名,失去老父的感情,失去卓王孫的友情,或許,還將失去武林正道的尊重。但他不在乎!

那沾染嫁衣的淚水,讓他不再管那些顧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說一次。這一次,他將只忠於自己的心。

這顆心,再不為天下,為了家國而猶豫,而只用來守護所愛的人。

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抑起頭來,面對著所有的震駭與蔑視。

卓王孫的目光迅速地變得冰冷,寒光般盯著楊逸之:「你愛她?」

楊逸之重重地點了點頭。

楊繼盛的期望終於化為怒吼:「畜生!你還有沒有廉恥!還不快些滾下去!」

楊逸之無言,只注視著卓王孫。

他的一生,本只是為了重得父親的認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顧。

卓王孫冷冽的殺氣噴薄欲出,宛如九天雷雲將他籠罩。這是天下無敵的力量——但如今,他絕不退縮。

天下英雄都在觀看,他是他們的盟主,本應該成為他們的楷模,他們的依賴,但或許明天,他就將遭到世人的一致唾罵——但如今,他絕不動搖。

他所求的,並不是要得到她的愛。他只要卓王孫好好對待相思,珍惜一下她的心。那麼,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卓王孫游移的殺氣終於緩慢成型,一字字道:「你終於肯說出來了?」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自己只有這一刻,才被真正攖犯了。楊逸之的一句話,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痛到他幾欲毀滅這個白衣男子。

這痛楚,究竟因何而來?他竟然不知道!

卓王孫全身殺意猛然一提,將這些雜亂的思緒摒棄開去。只這一瞬,他全身又被凌駕一切的殺意籠罩,正是這殺意,讓他高高在上,完美無缺,不容諦!

寂靜的喜堂中響起刷的一聲輕響,是卓王孫緩緩拔劍。

卓王孫真正動了殺氣,眼前這個男子,一次次觸動他的逆鱗,更重要的是,他竟敢當著所有人,說出了他永遠也說不出的話。

他的殺氣卷繞天際,悍然揮舞著,厲聲道:「拔你的劍!」

楊逸之愴然笑道:「劍在!」

月白色的光芒,自他身上點點溢出,在手心結成新月形的弦。當世兩股最強的力量,即將轟然對撞在一起。

這一次,他們誰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住手!」相思的聲音撕心裂肺般,響徹發大堂。

她蒼白的縴手緊緊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兩人劍意鋒芒最盛處衝去。

兩道至強的劍氣倏然收束。一時間,所有的光芒黯淡下來,只剩下她站在兩人中間,怔怔地看著他們。

四周一片寂靜,連唿吸的聲音那是那麼清晰。

突然,她眼中的淚水無聲滑落,輕輕道:「我恨你,你。」

轉身向宮門外跑去。

衝天的劍報導,竟因這四個字一窒,倏然瓦解。龍之芒,月之光,都在這聲低語之前顯得那麼蒼白。

相思轉身奔出的淚水,飄蕩在喜堂上。楊逸之心一顫,顧不得再與卓王孫對決,轉身追了出去。

卓王孫的劍就在他背後,只要輕輕一送,就可以殺死這位最強大,也最痛恨的對手。

但,他的殺氣竟一瞬間那麼沉重,無法再鼓起。

是因為,劍上沾上的那一滴淚水嗎?

他輕輕拭凈劍鋒,收入鞘中。

他轉身,依舊攜著公主的手,重新登上喜堂最高處。對呆若木雞的賓客一揮手,示意婚典繼續進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