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高卧千峰鎖暮霞

韓青主抱著月寫意的屍體,輕輕放在虛生白月宮階前,神情沉痛而悲愴。

月寫意最後的話,給了他無限感慨。活在華音閣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華麗的地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他們宛如一幅幅精緻的名畫,裝點著華音閣的榮耀,也裝點著閣主的威嚴。

但,僅此而已。

他們有快樂嗎?有痛苦嗎?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像月寫意那樣,跟著一群流浪的人逃走,只為了能夠哭一次,笑一次。

無論結局如何,那時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

現在,卻只是一幅堂皇的畫,從沒有半點真實。

卓王孫站在石階上,眸子中沒有一絲溫度。

但楊逸之知道,月寫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這個驕傲的王者可以駕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從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的歡喜、真正的悲傷,但現在,楊逸之第一次透過如此平靜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孫心底的震怒。

從不允許有任何人攖犯的華音閣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孫為華音閣張開的庇護之翼,在這場戰爭中,被焚滅為灰燼,他的威嚴,並不再是不可觸及的禁忌。

楊逸之能感到卓王孫眼底有淡淡漣漪,他也知道,絕不該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還是逆著他的目光,緩緩道:「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嗎?」

聽到這句話,韓青主幾乎心膽俱裂。他,怎麼敢直斥閣主?他難道不知道卓王孫此時逆鱗飛揚,就等著殺人了?

卓王孫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連月光都將被點燃,化為灰燼。

楊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熾烈起來,願為一個字而焚滅成灰:「承認吧,你所尋找的第三人,並不存在!」

卓王孫猛然走下一步。這使他與楊逸之的距離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凜凜的怒氣幾乎迫近了楊逸之的眉睫。

「你是說,高麗人不能救他們自己?」

緩慢而堅定地,楊逸之點了點頭。

「是的。」

雖然不需要回答,但楊逸之仍然說出了這兩個字。他不懼怕這兩個字點燃任何一場戰爭。

或者,他正期望著一場戰爭。

他與他。

看著能不能點燃這個王者,讓他像個人。

有悲傷,有悔恨,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

一瞬間,卓王孫的目光像是突然炸開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楊逸之這樣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沒有準備好,楊逸之會如此乾脆地回答他。

緩緩地,他的嘴角揚起,聚起一個譏嘲的微笑。

「你,過來。」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楊逸之跟在他身後,他要做什麼?

卓王孫踏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台階。

那是用純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階,一連一百零八層,從下面望上去,頂上的樓閣,隱在濃密的霧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樓閣,自然住的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樓台上,望著這座宏偉的城池。現在,他終於有一絲相信,這座城能夠庇護他,只要他在這座城中,就沒有人能夠傷害他。

他重新享受到了歌舞昇平。在如此亂世中,能夠重獲身為王者的尊榮與安全,他已經很滿意了。

他是個很知足的人。

這時候,他見到了卓王孫。

如怒龍奮迅,鱗甲飛揚,直上九天的卓王孫。

他的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一股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他知道,自己僅余的安寧生活,即將嘎然而止!

卓王孫凝視著宣祖,看著這雙眸子在自己面前開始迷惘,彷徨,進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他就像一隻軟弱但富有經驗的小獸,熟知危險,並習慣性地逃避。但現在,他已無處可藏。只好抬起那雙哀怨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卓王孫。

他在哀求。

卓王孫並不想加長他恐懼的時間:「你,與臨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身子驟然停住了顫抖。臨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高麗的儲君。而幸州山城是個很小的、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幾乎沒有任何防禦。據可靠的消息,倭軍已在幸州附近駐紮了很長一段時間,隨時都可能將這座山城攻下。

他與臨海君去那裡,無疑是送死。

僅存著最後一絲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您也要去嗎?」

他得到了一個決絕而無情的回答:「不。我們都不去。」他揮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

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飛虎軍。

宣祖臉色慘變,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們會死的!」

他悠然看向遠天,緩緩挑起一個譏潮的微笑:「那,就,死。」

宣祖連滾帶爬,倉皇逃下石階。看著他的身影,楊逸之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為什麼要將自己的怒氣發泄在弱者的身上?

「你真的想他們死?」

卓王孫淡淡笑了笑。

他緩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的椅子上。這是平壤城最高的地方,卓王孫並沒有坐在最高處的習慣。或許是因為他並不需要這樣標榜自己。

「你了解幸州嗎?」

楊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幸州城裡的居民才幾萬人,城小,幾乎沒有多少軍隊,更談不上有效的防禦了。我軍跟倭方正在和談,高麗各地義軍蜂擁而起,此時要是倭軍擒住了宣祖與儲君,義軍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輕動。這無疑是拿著整個高麗來做賭注,而且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卓王孫:「所以,必定不能輸的是不是?」

楊逸之點了點頭。

卓王孫:「幸州,沿山半腰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為左、右、後都毗鄰高山,絕對無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條小道能通上去,交通極其不便,在戰爭中,這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你知道扼守這樣的地方需要的是什麼么?」

楊逸之嘆了口氣:「勇氣。」

卓王孫道:「不錯。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沒有防禦、器械,只要有勇氣,一定可以守住。如果高麗人連勇氣都不再有……」

他緩緩道:「那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救的必要?」

「這個國家需要一場自己打贏的戰爭。我為他們尋到了不得不戰的理由,尋到了一個靠勇氣就能打贏的戰場,該是他們拿出血性的時候了。」

楊逸之終於明白了卓王孫的打算。

那是王者的打算,這個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項羽也曾這樣打算過,叫做背水一戰、破釜沉舟,最終取得勝利。只要有一場勝利,也許高麗人的信念就會被點燃。這個國家和平得太久,夾在大國之間,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已沒有獨我的信念。他們,的確需要一個火種,將自己點燃,雖然元豪、郭再佑犧牲了,但信念只要存在,會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這場殊死的戰爭。

但楊逸之心中仍有一股熱血涌動,忍不住問道:「那和以,月寫意呢?」

「為了這個計畫,你要犧牲多少人?」

「是不是任何人死,都不能讓你改變主意?」

卓王孫的臉色猛然一沉。

「住口!」

他霍然起身,站在楊逸之面前。巨大的壓迫感,激得楊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劍光若明若暗,搖擺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這是我的戰爭,任何人都不許干預,包括你!」

「否則,這裡就是你的終結!」

他冷冷一笑。

「退下。」

楊逸之抬起頭,深深望著他。

面前這個男子,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押的暴君。隨時,都可以用隋煬帝、商紂王來類比,楊逸之曾試圖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終卻是徒然。

在謀略與理性背後,他始終有著暴虐的一面。那雙如幽譚深邃的眸子,永遠不會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隨時可以將他們當成是塵埃,或者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棋局。他早已不關心他們的生死。

他的戰爭,究竟是什麼樣的戰爭?

是血流成河,萬民流離失所,還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所取得一場勝利?

也許,是他的力量太強了,厭倦了隨意取得的勝利,才會孜孜以求一場第三人來決定的戰爭,因為,那樣才有挑戰,才會有征服的快感。

至於這場戰爭會帶來多大的創傷,他毫不在乎。

即便是月寫意這樣的親近之人,也不能令他有絲毫的改變。

他是這個世界的王者。

但,這個世界不是僅由王者決定的。每個平凡的生命,儘管卑微、弱小,仍有生存的權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們決定生存還是毀滅,任何人都不能踐踏他們的尊嚴。

要阻止他么?

楊逸之指間的光芒亮起,又徐徐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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