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旌旗沖雪冷梅花

相思究竟去了哪裡?

朴家鎮。

卓王孫說出「這座城,必將在五日內陷落」的時候,相思悄悄盜了一匹馬,向後方奔去。因為她知道?這句話已經決定了平壤城的命運。她不必再為這座城擔心。她可以放心地為朴家鎮做些什麼。

臨行前回首時老人那平靜而凄愴的眼睛,一直像烈火一樣烙印在相思的心底,沒有片刻安寧。她對自己失望透頂。怎麼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呢?以前的她,一定會奮不顧身地衝上去,保護他們,哪怕連自己也淪入苦難的煉獄。但現在呢?她為什麼僅僅因為幾句話就退縮了?

就因為那是他所說的嗎?

自責與懊悔折磨著她,讓她連一刻都不能平靜。所以,當她看到平壤之戰已經如計畫進行時,她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趕到朴家鎮去。

她要恢複成原?的自己。現在的她讓自己感到厭惡。

細雨迷濛中,她焦急地打著馬,向那個荒僻的村落奔去,一任冰冷的雨滴打濕了她水紅的衣衫。

她只祈禱著能見到一個充滿生機的鎮子。

但,她的祈禱,並沒有讓神明聽見。

一踏進朴家鎮,迷濛的細雨彷彿消失了。只有濃黑的陰雲籠罩著天空,悶塞的天氣,令人幾乎無法唿吸。

她見到的,是連綿的烈火,以及烈火下的焦土。

這個鎮子,已被焚燒成一片廢墟,什麼都沒有留下。遠遠地,尚能看到倭兵離去的身影。相思感到一陣憤怒,她忍不住想追上前去,將他們統統殺掉。

?陣沙啞而蒼老的呻吟聲令她停住了腳步。她翻身下馬,只見土牆背後,斜倚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

那,正是她在路上遇到的朴老頭。

相思急忙趕過去,將他扶了起來。只看了一眼,她就幾乎嘔了出來。

朴老頭渾身都是血,一條手臂被齊根斬斷,泡在泥濘里。他臉上血肉模煳,一雙眼睛竟被人全都剜了去,只留下兩個猙獰的血洞。鮮血不住地從血洞里流下來,將他全身都染紅。

縱然世上最好的醫生,也無法再救活他。這些殘忍的畜生只不過是留他慢慢死去。

一場漫長的凌遲。

朴老頭的神志幾乎完全喪失,痛苦宛巨大的磨石,在他身上恣意碾壓,撕扯著他的靈魂。但他仍然鼓起最後一分力氣,顫抖著伸出手,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殺!殺光你們!」

他的手觸到了相思的手,他像是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握住相思,他留著血的雙眼猛地湊到相思面前,撕裂般地吼叫著:「殺光你們!」

他的手竭力想扼住相思,但全身的創口瞬間破裂,他的身體就像一株折斷的枯枝,摔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身下流出,在泥水中蜿蜒成一道小溪。

大雨傾盆,終於落了下來。

相思跪倒在地上,一把一把捧起泥土,灑在朴老頭身上。

屍體已經僵硬,但最?那悲慘的神情,卻永遠都烙印在她眼前。她一把把抓起泥土,卻無法遮住這張滿是血淚的臉。

她知道,這都是她造成的。如果她那時候沒有轉身離開,她就可以拯救他們。就像曾經拯救過的那些人一樣。

她憎惡自己竟那麼容易被說服。

一把把的泥土,掩蓋的彷彿是心底的烙痕,心頭上一道道寫滿內疚,永遠都無法埋葬。

烈火,漸漸焚燒過來,無差別地吞噬著大地上的一切,煙塵滾滾,卷過村莊、樹林,相思的幾縷散發融化在火光中,肌膚也被烤得通紅。

她站起身,衝天的火影中,只有她纖細而哀傷的影子。

她猛?伸手,撕下一截衣帶,束住凌亂的發。

不再掩埋,任由屍體被烈火吞噬。因為,她已有了決斷。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她去做。有更多的人,等著她去拯救。

她的雙眸中迸出決絕的勇氣。那一刻,她彷彿又恢複成了當年荒城中的蓮花天女,將帶領那群衣衫襤褸的人們,守城護池,堅不可摧。

只是,這一次,她決定獨自作戰。

她不忍心再讓別人犧牲,如果犧牲,就讓她一個人承擔吧。她願用一個人的犧牲,換來整個高麗的和平。

她仰起頭,快步向南方走去。這一次,她絕不容任何人阻攔。

南方,便是漢城。

平壤城的修建,終於完成。

卓王孫的威嚴,也終於完滿。

這裡,儼然已成了一座壯麗的帝都。輝煌的城樓,筆直的街道,整齊的房,秀美的景色,宛如天宮。

東天青陽宮是居住區,飛虎軍、潛龍軍、朱雀軍以及十幾萬百姓全都住在這裡,仍綽綽有餘。西天太昊宮是訓練場所,弓、步、騎、炮,全都有單獨的訓練場,可以容納十萬士兵同時訓練。南天離火宮是兵器鑄造之處,這裡日夜升騰著火紅的火光,許多李如松從來沒見過的戰爭機械從這裡不斷造出,分發給不同的部隊。玄天元冥宮中有什麼?沒有人知道。因為從沒人進去過。

這座城市,整齊而有序地運作著。幾百名華音閣弟子維持這整座城的運轉,竟然綽綽有餘。群豪與百姓們欣喜地看到,他們終於有了一座壯麗而強大?都市,平壤城足可以作為與倭賊作戰的根據地,源源不斷地為前線提供補給。

高麗戰爭,終於有了勝利的基石。

但同時,他們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

這座城,是那麼陌生。他們雖然身處其中,卻絕沒有擁有這座城市——不是他們擁有這座城市,而是這座城市擁有他們。他們不過是這座城的奴隸,終有一天會被這座城吸干所有生機。

這種不安,日益增加。

當他們遠望恢弘的虛生白月宮時,當他們日漸見不到卓王孫時,當他們見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時,他們心中就會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徹底被種不安佔據,那時,就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會有。

長老們暗地裡嘆了口氣。那是他們絕對不願意見到的。他們並不信任卓王孫。雖然平壤之戰大勝,但卓王孫畢竟是卓王孫。

他們期盼著,楊逸之能早日從海上歸來。

那是,他們唯一能對抗這種不安的籌碼。

當宣祖走在平壤寬廣而美麗的街道上時,他的心中充滿了驚訝。

剛從顛沛流離的邊陲小鎮上被迎回來,生命每時每刻還受著威脅,卻來到了如此強大而平靜的都城,這劇烈的落差讓他一時無法適應。

他戰戰兢兢地向前走著,無法相信平壤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改變。就算?在戰前,平壤也絕沒有如此壯麗的景象。

——這樣的城市,只會在大明的京師才能見到吧。

他心裡充滿了欣喜,但又有一絲恐懼。因為他知道,這樣的城市,絕不可能屬於他。這,雖然是他的國家,這座城市卻超出了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想像。

那是世人無法仰望的繁華。

只會給僭越者帶來不幸。

宣祖皺著眉,卻不敢說出來。這讓他的步伐有一點猶豫,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縮。倭兵在最近幾個月中瘋狂地反撲,咸鏡等八道最後的反抗勢力也被一一瓦解。天下之大,已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一想到被倭賊逮到後的下場,宣祖就不?而栗。

而今,唯一能庇護他的地方,就是這座都市。

他振奮起了精神,大步向前走去。

遠遠的,高大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人。雨水將他的面容隔斷了,無法看清楚。但,一看到這個人,宣祖的心中就不由得興起了一陣恐懼。

彷彿,被吸引著一般,他徑直向那個人走去。

他攀爬著巨大的石階,有些氣喘吁吁。雨水讓石階變得濕滑,他深恐自己會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全身都已經濕透,他狼狽得就像一隻奮力想爬到荷葉上的蛙。身為王者的尊嚴,讓他勉強克制住手腳並用的衝動。

他興起了個念頭:就像是在向那個?跪拜。

雨水像是層簾幕,遮住了這座城市與這個人。在茫茫的水霧中,這個人彷彿與這座城市合為一體,他身後便是那不可仰望的天穹。

終於,宣祖爬到了石階的盡頭,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那個人緩緩抬起了左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宣祖這才看清,他身邊有一張巨大、華麗的王座。雕龍畫鳳,上面張開了同樣華麗的華蓋,所有風雨都被擋在外面。王座看上去那麼舒適,彷彿一躺在上面,他又會成為那個醉生夢死的王,什麼都不用擔心。

那正是他最渴望、最需要的。

而那個人的邀請,又是那麼不容拒絕。

宣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坐在了王座上。王座舒適的觸感傳來,他全身的疲乏與緊張彷彿都消失,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輕輕的哦,放鬆了身體,靠在椅?上。頓時,綺麗的夢幻撲面而來。

但他迅速地睜開了眼睛,幾乎就要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坐著,那個人站著,竟會讓他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