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故將白練作仙衣

卓王孫如蒼龍般向玉山之巔攀行。

玉山高絕,直插天外。只有一道細細階梯如絲般盤繞山體。階梯兩邊立著無數身穿黑色鶴氅、身塗黑泥之人,他們滿面哀愁地望著卓王孫,不住跪拜,口中誦念著一些模糊的詞句。

卓王孫擔心小鸞,顧不得與這些人糾纏。劍氣飆散,絲絲鑿入山體,向上激飛。真氣激蕩處,玉石紛紛落下,宛如因日照而融化的冰雪。

小鸞的哭泣,隱隱傳來,就像是敲在他心頭。哪怕世界崩壞,他也不能讓小鸞受到絲毫傷害!

千丈山頂,瞬息而至。山頂已被削平,只挨著懸崖留下一塊四丈多高的石頭,雕成一隻鷹形。蒼鷹面相猙獰,仰天怒嘯,卻被禁錮在玉石中。雙翅展開。長達二十丈,形成一個巨大的天平。

雙翼的尾端纏著絲繩,下面結著兩隻玉盤。小鸞就坐在其中一隻上,雙手抓著絲繩,靜靜地看著他。玉盤之下,就是萬丈深淵。天平因為有了小鸞的重量,慢慢傾斜,向深淵滑落。卓王孫的心一緊,向天平縱去。

「別過來。」小鸞緩緩站了起來,天平因為她的動作更快地傾斜。

卓王孫臉色一變:「小鸞,別動!」小鸞緩緩搖頭,臉上沒有恐懼,卻綻放著春花般的笑容,輕輕提起裙裾:「哥哥,你看,我長大了。」

卓王孫這才發現,此時的小鸞已不是之前的模樣。她永遠如女童般的身體已變得纖秀高挑,雖然仍然單薄,卻呈現出少女特有的風姿。由於長期不見陽光,她的膚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就像精心雕刻的瓷偶。一襲自衣約在她身上,跟她的膚色幾乎相同。山風吹過時,她淡淡的眉眼就像是遠山的黛痕,在輕愁薄恨中徐徐展開。

她。赫然已長成了十六歲的少女。那,亦是她真實的年齡。

卓王孫心弦巨震。他止住前行,澀然的微笑浮現在眼底:「是的,你長大了。」

每一個孩子都盼著長大,但長大後會怎樣?長大後便不想長大。因為,將不再無憂無慮,不再能隨便撒嬌,不再有永遠支取不完的溺愛和嬌寵。便會面對殘酷而蒼涼的世界。便會面對,死。

她永遠不可能活過十六歲。縱使他神通無敵亦不能。

她在天平上迎風而立,笑容蒼白甜美,就如一朵縱情綻放的優縣。

卓王孫的心一痛,緩緩伸出手去:「小鸞,別動,我來救你。」

「不!」小鸞的表情里有一絲堅決,這讓卓王孫覺得有些陌生。這些年來,小鸞都是個溫婉聽話的小妹妹,從來不會對他說「不」。

但他隨即釋然。他知道。小鸞以後說「不」的次數會越來越多,因為她已經長大。十年來,他抗天逆命,強行挽留她在世間,不惜用奇葯殊方,遏制她的成長。但在心底深處,他何嘗不曾希望,有一天她不再蜷縮在自己的翼護里,而是快樂地奔跑在陽光下?何嘗不想,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懷中聽話的瓷娃娃,而能如所有少女一樣,為了自己的心事和秘密,叛逆兄長說的每一個字。

他只是不知道,她還能說幾次。死神,隨時都會來,奪走她的生命。她的美麗、笑顏、聲音……一切的一切,隨時都會離他而去,永遠不再回來。多麼殘酷,卻又無法避免。

小鸞靜靜看著他:「哥哥,我長大了,能不能求你為我做一件事?」

無論她要什麼,卓王孫都會給她:「能。無論是什麼,只要你想要,我一定會幫你做到。」小鸞臉上升起一絲嫣紅,這使她看上去更像個人,而不是瓷娃娃:「我要嫁給你,哥哥。」

卓王孫訝然抬頭,他從未想過,小鸞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么?她知道什麼是「嫁」么?或許在她心中。這不過是跟他做過的萬千遊戲之一。此刻。天平卻在緩緩沉沒,玉山即將把她吞沒。

小鸞的目光堅定,眼神中有卓王孫陌生的東西:「哥哥,我已經知道,自己只有幾天的生命。但,我要嫁給你,做你的新娘。」卓王孫心一痛:「小鸞……」小鸞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哥哥,這是我一直的心愿。無論多麼珍貴的葯,都只能讓我的身體停留在十三歲,但我的心,早已經十六歲了,不是么?」卓王孫無言以對。是的,他應該早一點想到,小鸞並不是一個孩子了。十年的朝夕相對,十年的耳鬢廝磨。他或許只當她是妹妹,但她呢?

小鸞甜甜微笑:「很多次,我都躲在簾後,看到你和秋璇姐姐、相思姐姐在一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嫉妒她們。嫉妒她們可以長大,可以做你的新娘,但是我不能。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一生都靠你照顧,連累你,卻連做你的新娘都不能……於是,當南海觀音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封印時,我是那麼地高興。」

她依舊微笑著,但通透如琉璃的眸中已經有了淚光:「我知道,從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經可以用分秒來計算。但我不在乎。」

她抬頭,望著漫天飛落的桃花:「哥哥,每一朵花蕾都期待著開放,哪怕只有一夜盛開,也勝過在枝頭等待千年……」

卓王孫低聲打斷她:「小鸞,別說了。」他輕輕嘆息,「我答應你。」

小鸞的笑容綻放。從身後捧出一襲白色的嫁衣。白得就像是一杯雪。

這是雪織成的嫁衣,只能穿在一個雪做成的人身上:「哥哥,這是我為自己織的嫁衣,還沒完成,你喜歡么?」天平,已傾為極大的斜度,小鸞所在的玉盤,隨時都可能從天平上滑落,墜入深谷。

「別動!」卓王孫不敢耽擱,縱身躍上另一隻玉盤。

這具天平實在太過高大,高四丈,長二十餘丈,縱然以他的修為,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小鸞。幸好,當他縱身玉盤之後,天平逐漸穩住,不再傾斜。但如何走到小鸞身邊,卻是個難題。

如果就這樣過去,他的體重疊加到小鸞的玉盤上,天平立即就會傾塌。極有可能在他觸到小鸞前,玉盤就會跌落深淵。

突然,一聲蒼老的笑聲傳來:「魔捨身,魔亦捨身了啊!」

黑色的人流,寂靜地自玉山小徑蔓延而上,他們就像是黏附在潔白上的污垢,頃刻沾滿了整個山頂。

無數的黑羽人用敬畏、驚懼、歡喜、狂熱的目光看著卓王孫。

一襲白色羽衣站在他們正中,那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幾乎站立不住,因為他的身體上插滿尖刺。血,不停從他身上流出,玉山被血浸沐,現出一片猩紅。他極力伸出手,指著卓王孫:「看啊。魔捨身了!」

卓王孫一凜。這些人在此刻現身,必然沒什麼好意。他自然不懼他們,他唯一擔心的,是小鸞。他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滾開!」為了小鸞,只要這些人敢再近一步,他必會將這些人化為塵芥。

沒想到,白色羽衣的老者跟黑色鶴氅之人全都跪了下來:「偉大的魔王啊,您聽說過佛捨身的故事么?」

卓王孫當然聽過。在那黑暗的海底洞府里,他見過那座雕像。佛陀捨身的故事,他自然也清楚地知道。

「傳說佛陀曾見老鷹追逐一隻鴿子。鴿子投於佛腋下,祈求庇護。鷹對佛說:您以救鴿為慈悲,卻不知鴿子得救後,我無肉吃就會餓死。佛想了想,覺得有理,就對鷹說:我割自己的肉給你吃,鴿子多重,我就割多少肉。於是佛令人取來一座天平,將鴿子放上,自己割肉放在另一邊。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盡了,還依然無法令秤平衡。佛於是縱身跳上天平。諸神見了,都齊聲讚歎,為佛的善行而感動。」

羽衣老者匍匐在地上,侃侃而談:「此乃佛陀最膾炙人口的善行。佛陀憑此善行得證正果,飛升極樂。可從沒有人關心過那隻鷹如何。」

他的聲音陡轉蒼涼:「作為殘忍、貪婪、自私的象徵,鷹又會淪落到什麼下場呢?逼佛割肉殘體的罪過,它怎麼背負?」

「真相是,它吞噬了佛肉,獲得了一時滿足,卻永遠都背負上罪孽,無法洗清。只要佛捨身的善行一日被傳頌,它就一日不得解脫。它盼望著佛能像救鴿子一樣救它,佛卻去了西天,再也沒有回來……」

「佛的血肉,像烈火一樣在它體內燃燒。漸漸的,它不再能生活在太陽下,只能借海水澆灌,熄滅血液中的火焰。只要脫離海水,身體就會炸裂。它只好用海泥塗滿全身,蜷縮在海底壁壘,用苦行來祈求佛的寬恕。為此,它雕出無比巨大的佛像,顯示虔誠。」

「這隻鷹,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就是吞食了佛肉的罪惡之族。」

「這一世,我族用盡一切力量,做出無盡犧牲,才讓佛重新誕生。只有他為我們說一次法,我們輪迴中的罪孽才能夠解脫……」

他的聲音陡然一高,卻帶著哭泣般的顫抖:「但,佛卻提前滅度,他,拋棄了我們!在這個佛已滅度的末法之世,在這片呼告無應的荒涼之土,能拯救我們的方法只剩下一個,那就是,讓魔捨身。」

他的雙眸中倏然騰起了一陣火焰:「若是魔,也能為鴿捨身,佛的慈悲又算得了什麼呢?吞食佛的血肉,又算得上什麼罪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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