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舞衫歌扇轉頭空

海面上,無數飛魚靜靜地懸浮著,組成一條飛翼之路,筆直通向南方。卓王孫徐步前行,只只飛魚奉侍著他飛揚的衣袂,伴他走向陽光正盛的方向。

南海。

小鸞,是否會在那裡?

郭敖沉默地坐在錦墩上。

覺悟劍心、重出華音閣之後,他雖然沒有想過天下無敵,但除了有限幾個人,還真沒有誰是他的對手。但沒想到秋璇這個女子,就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就如他並沒有看出來這個銅鼓中還藏著這麼多秘密,他也看不出來,秋璇還有多少鬼靈精沒有施展出來。所以他只能沉默。

秋璇嘆道:「你也不必惱怒,這本就不是一面銅鼓,而是一艘船。這艘船窮極物理,巧奪天工,不識貨的也不止你一個。當年卓王孫造好了船,向我炫耀,於是我便說我若造一條船,肯定比他的好。他跟你一樣不相信,我就造了這個銅鼓。他笑說鼓怎麼可以說是船?鼓在水中如何航行?我就跟他說,所有不相信銅鼓是船的人,都是笨蛋。」

她頓了頓,瞟了郭敖一眼,笑吟吟地繼續道:「卓王孫不服,就跟我比賽,看誰的船快。結果他輸了。」

郭敖雖然不想說話,但實在無法相信這隻銅鼓會快過靠機關行駛的畫舫。即便這隻銅鼓也裝了同畫舫一樣精緻的自行機關,但畢竟是渾圓一塊,在水中受到的阻力遠比畫舫大得多,又怎會速度更快?

他不禁搖頭:「怎麼可能!」

秋璇沖他眨了眨眼,神秘地道:「你不相信嗎?卓王孫也不相信。但是他沒有料到,我的船上裝了一件東西。」

郭敖忍不住問道:「什麼東西?」

秋璇按了按機關,突然,銅鼓四周的小窗上映出了一團陰影。

獸首。

銅鼓的左右兩端本鑄造著兩隻巨大的獸首作為裝飾,其中一隻可以打開,便是從鼓面通向鼓內的通道,剛才他便從此進入。另一隻卻並未打開過,他以為不過是另一處入口罷了。

然而,他又錯了。

機簧轉動,另一隻獸首緩緩凸出,伸在銅鼓外,獸口大張著,像是要吞噬大海一般。

秋璇:「火炮。」

「卓王孫不肯相信,所以比賽完之後,他造的三條船,就只剩下兩條了。而且輸的心服口服。我的銅鼓雖然只行了一尺多遠,但他的確輸了,因為他的船連一步都沒走得了。若不是他的武功好,只怕連他都一步走不了了。」

郭敖啞口無言。

秋璇:「我還跟他說,別看他武功高強,號稱能在水中借水裡擊敵,中者立斃,跟我這隻銅鼓對上,也是一敗塗地的結果。別看他的龜息功厲害,要跟我比,還是必輸。卓王孫倒是識相,沒有再比。」

郭敖連反駁的話都沒有了。

銅鼓緩緩升到海面上,突然,一聲輕響,頂端的天窗處徐徐裂開一道罅隙,向兩邊分去,越分越開,彷彿一隻打開的貝殼漂浮在海面上。陽光傾瀉而下,將鼓內的每一處角落都照得透亮。

秋璇愜意地躺在地毯上,笑道:「你為什麼總是板著臉,不肯享受陽光呢?看,這裡的陽光這麼好!」

突然,一聲霹靂在天邊炸響。

濃黑的煙塵從海底衝起,莽龍般直衝天際。這變故起得太過激烈,平靜的大海都被掀起了陣陣驚濤,向兩人湧來。那隻銅鼓雖然巨大,受到巨浪波及,也不禁顛簸起來。

郭敖已然站起身。

他目注濃煙衝起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秋璇:「想過去嗎?」

郭敖點點頭。

秋璇:「我可以幫你。」

她按了按機關,仙鶴再度動了起來,銜過來一隻槳。

「你若是想過去,就開始劃吧。」

郭敖接過槳,沉吟了片刻,慢慢坐下,開始划了起來。他知道,秋璇必然有辦法,令這面銅鼓在海面上航行;但他也知道,如果秋璇不肯說,那他無論怎麼逼問、哀求都沒有用。

只是這面銅鼓實在太大、實在太重,郭敖運盡了力氣,方才令銅鼓緩緩動了起來。

秋璇也不看他,開始往身上塗防晒的花油。

楊逸之扶著礁石,久久無語。

海,是那麼平靜,海鷗帶來的清新空氣在夜色中依然沁人心脾,於暴虐之後給人加倍的補償。月色像是清柔的精靈,為他淺淺吟唱。這樣風清月朗的天氣,本是最能讓他感到輕鬆的。但現在,他幾乎全身脫力,幾乎連礁石都扶不住。

那一聲,雖未出口,卻嚴重創傷了他的心靈。

主人。

這個詞,他從未想像過,能從她的口中說出。

他抬頭。靜謐的大海彷彿泛起了一陣海市蜃樓,漂浮的白色泡沫幻化成一片敗破的房舍。狹窄的街道,污穢的土地,滿目瘡痍的戰劫,永無止境的殺戮。

那是荒城①。而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她恬靜的臉上滿是痛苦,不顧災變,瘴癘,污穢,敗血,將那個孩子的臉緊緊貼著自己的臉,因不能拯救他而深深自責。

那時,他正倚在城牆下,默默地看著她。

一縷光將她與他貫穿。將這一幕永遠鏤刻在他心底。不管歲月如何更改,世界如何變遷,她永遠都是他的蓮花天女。

愛上她,只需要一瞬間。

又或許,需要一生。他亦是那備受災變,瘴癘,污穢,敗血折磨著的孩子,在漫長的歲月里,一直等待她來拯救。

可如今,她竟然斂衽合禮,對他說:主人。

那一刻,她都眸子是如此空洞,一如他坍塌的世界。

他不能忍受她被惡魔挾持,從此生活在不由自主的空殼裡。

絕不能。

他要為她重新拾起劍,殺破七重連營。

為她遍身浴血。

他緩緩站直了身體。

要破解傀儡劍法,必須要找到施展傀儡劍法的人,逼迫他重新施展一遍劍法,拔除受劍人身上的邪氣。

但,如何找到這個人?又是誰對她施展了這麼惡毒的劍法呢?

倭寇?

似乎沒有別的可能。楊逸之咬著牙,月光在他掌心破碎。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

遠遠的海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座宮殿。宮殿極其雄偉,殿堂高可十餘丈,全是用最粗壯的楠木砌就,鏤刻著極為精細的花紋。宮殿中張燈結綵,隱約可見裡面正歡歌曼舞。三十丈長的猩紅地毯鋪在海上,恭迎著最尊貴的客人。

卓王孫徐步入內,只見三位盛裝的美人正在殿中迴旋起舞。垂地的紗帳後,傳來陣陣歡快的樂曲。她們的肌膚微黑,美麗妖嬈,好比是天竺古畫上的天女。瓔珞、流蘇、輕紗幾乎遮蔽不住她們的曼妙身體,當她們起舞時,媚態橫生,妙相天成。

在宮殿的正中間,卻是一個深幽幽的山洞。卓王孫緩緩向山洞走去。

山洞中,是五百位同樣美麗的女子,正三五成群,曼妙起舞。當他靠近洞口的剎那,所有的舞蹈同時停息。

舞女們靜靜地站立著,飛揚的輕紗緩緩飄了下來,將她們的臉籠住。她們的笑容仍是那麼歡愉,卻被輕紗蒙上了一層妖異的陰霾。

她們身上的衣裙緩緩褪落,露出玲瓏的身體來。或纖,或穠,或豐盈,或嬌弱。五百名少女,就是五百種不同的美,一起妙態必呈時,連神魔都不由得讚歎。

但,她們的笑容忽然融化。

豐肌玉骨,花容月貌,剎那間從她們的身體上脫落。她們的美貌連同她們的皮膚,瞬間蛻了下來,露出皮膚下的血肉。白色的筋絡交布,猙獰的血管微微搏動。方才如凝脂堆雪的肌膚,此時滲出淺黃色的液體,看去穢惡無比。每一張嬌媚明艷的臉,此時都成為帶血的骷髏。

她們靜靜地立著,突然起舞。血,不斷濺出,彷彿天女散出的花。她們的生命,在這場妖異的舞蹈中耗盡,緩緩倒下。

卓王孫冷眼旁觀,並不阻止。

他知道,這亦是佛本生故事中的一段。

佛端坐菩提樹下,即將悟道之時,魔王感到了恐懼,於是派出了三位極美的天魔女,在佛前曼舞,作出種種誘惑之態。但無論魔女如何引誘,佛依舊目不斜視。三位魔女心想,每位男子心中所喜的女子都會不同,或許是我們現在的容貌不能得到佛的歡心。於是她們顯露神通,化身為五百名美女,具備世間種種美麗,企圖媚惑佛。

佛卻只是淡淡道:你們空有美好的形體,內心卻無比污穢,彷彿琉璃碗中盛滿糞土,你們卻不自知,這是何等悲哀。

魔女們不肯相信,她們擁有天人清凈之身,又如何能說是污穢?於是佛輕輕一指,她們美麗的肌膚頓時隱去,顯出極為醜惡污穢的內在來。魔女們於是知道佛的大智慧,只得羞愧拜退。

看到這一切,卓王孫微微沉吟。

掠走小鸞的人,一路安排他看這些佛本生故事,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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