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山水照人迷向背

秋璇走得很慢。夭紅的裙裾掃過花叢,就像是流雲漫過水天。

郭敖並沒有催逼。這讓秋璇有些驚訝。華音閣是什麼地方,她自然非常清楚。三年前的郭敖,自然可以閑步於此處,但三年之後,華音閣的主人卻已經換了。那個人,絕不容任何人在他的領地上閑庭信步。

那是否意味著,郭敖已經有了對付卓王孫的方法?

秋璇眉峰輕鎖,美眸流轉,嘆道:「你看這春光不好么?」

水路兩邊,花紅柳艷,江南的春色被煙雨籠著,淡淡的就像是美人剛描好的細眉,帶著含蓄的媚態,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溶入到這份春意中去。

郭敖點了點頭。

秋璇道:「這麼好的春光,為什麼你好好欣賞呢?你覺悟了劍心,應該沒有人再能阻擋你才是。」

郭敖在一株高大的花樹前止步。

風靜花猶落。他站在花影下,似乎不願打破這份寧靜,一時無言。

秋璇道:「就算你不願逍遙紅塵,也不應該找我才是。你若想找個朋友,就應該找楊逸之,找崇軒,找柏雍。我們毫無瓜葛,你為什麼要找我?」

「你總不該還認為,我們倆是兄妹?」

郭敖淡淡道:「我從來就沒有這樣認為過。」

秋璇的笑變得有些調侃:「或者,你還喜歡我?那你早應該死心的。」

郭敖點頭:「我明白。」

秋璇微微嘆息一聲:「莫非你想找個仇人?那就該去找卓王孫才對。奪走你的一切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郭敖靜靜抬頭。樹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他全身像是染滿了綠意,將身心都溶入了那巨大的樹影中。

「我最恨的人不是卓王孫,而是你。」

秋璇訝然:「我?這怎麼可能?」

郭敖緩緩折下了一根樹枝。翠綠色的露水還凝結在枝頭,它的生命卻註定消失:「我的一生曾行遍天下,卻不過可歸為三劍。」

他伸出樹枝,平平一劍斬出。劍式極為簡單,一點花巧都沒有。但卻有一抹妖異的紅影倏然在樹枝後閃現,詭異無比地順著樹枝斬出的方向撲出,咻然一聲沒入了長空中。

秋璇道:「飛血劍法,我見過好幾次了。」

飛血劍法,乃是邪劍,以用劍人自身的血肉為力量,召喚血魔。中者血肉立被消蝕。此劍每次出現江湖,都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秋璇的目光追逐著那抹早就消失的紅影,輕嘆道:「當年有一對兄弟,哥哥鍾成子是享譽武林的鑄劍大師,弟弟鍾石子卻默默無聞。這讓弟弟很不甘心,千方百計想超越哥哥。隨著鍾成子的劍越來越有名,鍾石子想出了一個奇招,就是以人為劍,打造出一把妖劍,擊敗哥哥所鑄的所有名劍。因此鍾石子就找了個根骨極好的小孩,用各種邪異方法淬鍊他,好讓他能趕在鍾石子死之前,成為絕世的高手。這個小孩的武功雖然突飛猛進,但心靈卻遭到了極大的創傷,被埋進了惡魔的種子。有一天,那小孩逃出去,浪跡江湖,成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少年俠士。但惡魔的種子卻不斷在他心中生長發芽,終於,在三年前,他化身為魔,大開殺戒,幾乎顛覆了整個武林。」

「這個小孩就是你。飛血劍法,就是你心中的魔障。影響你最深的,就是鍾石子傳給你的邪劍。」

郭敖點點頭:「不錯。我心中有惡魔的種子。我也一直認為,這顆種子是鍾石子種下的。但經過三年的思索,我卻發現我錯了。這顆種子早已被另一個人種下。」

他目光有些黯淡,一聲嘆息,樹枝斜揮而出。

如果說,剛才那一劍毫無花巧,這一劍卻如天女舞空,絢麗至極。枝上的花葉在山嵐中輕輕顫動,激起一串細小的水霧,每一滴,卻如張開了一枚空之水鏡,須彌芥子,已足以映出紅塵的萬種繁華。

秋璇的目光動了動。

這一招,出現於世上,絕不超過三次。

這一招,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她怔怔地注視著劍光,眸中春水般的笑意漸漸冷卻,透出淡淡的悲傷。

郭敖收劍,緩緩道:

「這一招,叫鳳還巢。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屬。男子是號稱天下無敵的於長空,女子便是華音閣仲君姬雲裳。傳說他們兩人初識,便是因為這招鳳還巢。定情之時,姬雲裳告訴於長空,如果有一天他背叛她,她會用這招鳳還巢取他性命。兩人聯姻後,於長空成為華音閣的主人,開啟了華音閣如日中天的時代。這段因緣亦成為江湖上最完美的傳說,不斷流傳。然而,再美的傳說也敵不過命運。十三年前,這招鳳還巢,果然還是自姬雲裳手中施展出,刺入了於長空的胸口……」

他不再說下去,只靜靜看著秋璇。

秋璇無言,眸子中似乎有澹蕩的波光。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道:「這兩個人,就是我的父親與母親。這一招鳳還巢,曾於嚴府水牢之中由我母親施展出來,殺了我父親。而你當時就在一旁。」

她頓了頓,冷笑道:「是不是因為當時你認為我的父親亦是你的父親,才對這一劍印象如此深刻?」

她春水般的眸子中也凝聚起一絲怒意。

三年之前,正是郭敖當著華音閣眾人的面,將這個秘密公諸於眾。

——是仲君弒殺了閣主,是姬雲裳殺了於長空。

這個消息猶如平地驚雷,華音閣瞬間陷於內亂,姬雲裳亦帶著秋璇遠走邊陲。

從那一刻起,她與母親再未交一言。不久後,她不辭而別,獨行千里,終於又回到了華音閣。一別之後,音信渺茫。這些年來,她也曾試圖原諒自己的母親,想去曼荼羅陣尋她,卻終未能成行。

而後,便傳來了永訣的消息。

那一刻她失聲慟哭,卻再也無法挽回。

這一劍,改變的不止是郭敖的人生,還改變了太多太多人。

郭敖亦久久沉默。

他出生富貴之門,卻不過是小妾所生,在太師府中的地位比奴僕高不了多少。他的母親懦弱無能,只天天叮囑他要討大哥世蕃的歡心。他是庶出,沒有尊嚴,沒有地位,沒有庇護,沒有前景。他甚至知道,他的父親嚴太師,是個世人不齒的大奸臣。他的骨與血中,都是骯髒污穢下賤的東西,沒有半分高貴。

直到有一天,一位雖然落拓但卻武功極高的人找到他,告訴他,他不是大奸臣的兒子,他是當世第一高手於長空的兒子!他天生就該是劍神,他應該學習絕世的武功,成為人人敬仰的俠客!

那一刻,他的門忽然被打開,熾烈的陽光讓他全身通透。

他不惜冒著被大哥打死的危險,也要去尋找那人,學習他的絕世武功。但就在這時,這一招鳳還巢出現,他的絕世武功的夢幻,戛然而止。

這一招劍法對他人生的改變,甚至更大于飛血劍法。

如果於長空不死,如果於長空有時間將劍心全部傳給他,甚至將他帶入華音閣,不用漂泊於江湖,不用遇到惡魔般的鐘石子,他的人生將會怎樣?

卻因這一劍而夭折。

為此,他失望過、不甘過,痛恨過。後來無論姬雲裳對他多麼寬容,他都用血淋淋的殘刻來回報她。無論華音閣是否願意將他奉為主人,他都像個少年暴君般,在閣中胡作非為。但,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源於他童年時深深的烙痕?

郭敖眸中的神光黯淡下來,眼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因為他從秋璇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悲傷。

他輕輕嘆息:「你以為,是因為我恨你的母親,才故意要用這一劍來羞辱你的么?」

秋璇不答。

郭敖嘆道:「你錯了。」

「這一劍對我的影響,不是受劍之人,而是使劍之人。正是這個人改變了我的一生。」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彷彿被銳利的東西刺中,帶來刻骨的痛,卻又有種釋然,似乎潛藏多年的愧疚說了出來,於是終得解脫。

秋璇有些錯愕:「我母親?」

姬雲裳?改變他最深的,竟然不是於長空,而是生命中恍惚而過的姬雲裳?

若沒有於長空的囑託,姬雲裳根本不會看郭敖一眼。就算是有了囑託,在郭敖成年之前,姬雲裳和他也不過匆匆數面。為何郭敖會認為,影響他最深的是姬雲裳?

這怎麼可能?

秋璇猶疑地注視著郭敖。

她能看到,他的手在垂下的衣袖中用力握住,蒼白的指節和突起的筋絡緩緩繃緊。

重出世的郭敖一直是那麼淡然,淡然到讓人覺得可怕。似乎喜怒哀樂似乎已不能再觸動他的心。唯有這一瞬間,時空彷彿突然逆轉,將他帶回到了三年前——三年前那個恣意破壞的少年,卻在無人的角落裡,因恐懼與寂寞瑟瑟發抖。

秋璇秀眉微微蹙起:「我明白了。你看到我母親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去跟一個人比較,那就是你的母親。」

郭敖的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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