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

月光,宛如一片銀色的海洋,浸潤著大片盛開的海棠。

海棠花圃綿延數里,在夜色中悄然綻放,宛如月光之海中漂浮起的絢爛織錦。

花圃中心,一株合抱粗的海棠樹盤根錯節。樹並不高,樹冠卻極大,在花叢深處撐起一柄巨傘,看來已生長了百歲以上。猩紅、朱紅、夭紅、桔紅、粉紅、粉白、紫紅,樹上竟同時綻放著七種顏色海棠,在殊方奇葯的催開下,結出比其他海棠大數倍的花朵,層疊相因,將枝頭都壓彎了。

夜風撫過,一時間,月色似乎也蕩漾起來。

比月色更美的是花,比花更美的是人。

雲想衣裳花想容。

海棠花樹下,秋璇斜倚著盤虯的樹榦,抱膝而坐。一隻白玉簪斜墜在她微微敞開的衣領上,長發垂散,拂在肩頭,又被夜風撩起,她卻渾然不覺。

她凝視著一株花。那是一株孱弱的海棠,獨自養在水晶碗中,在飽滿盛開的海棠樹下,顯得那麼寂寥。

她手中斜握著一尊琉璃盞,盞中是凝血一般的酒漿。她飲一口,就澆給那花一口。琉璃盞輕輕滑過她的唇,映著酒漿如血,萬種嫵媚。

郭敖緩緩從花叢中走過,坐在她對面。

秋璇像是沒看到他一般,自顧自地斟酒,飲酒,澆花。

郭敖凝視著她,眼神中有萬種滋味。

良久,他緩緩開口:「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秋璇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噓……」

她的聲音輕而溫柔:「不要嚇著它。」

它,指的是那株花。

此刻秋璇的眼中,似乎只有那株花,似乎郭敖從牢獄中脫困而出的事根本不足以讓她驚訝。

世間一切,都是那麼無聊,只有這株花,才能勾住她盈盈的眼波。

這株花究竟有什麼奇特的?

比其他盛開的海棠而言,它顯得那麼纖弱,蒼白,如水墨畫中一抹刻意的留白。月光的輕寒可以輕易地穿透它,讓它肌骨消瘦,宛如透明。

它的葉有些委頓,一朵剛剛鼓起的蓓蕾藏在葉子中間,像是不勝酒力,殘著醉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這都是一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海棠花。

郭敖目光中露出一絲深思之色,他也注視著這株海棠。

月光照在花苞上,隨著月光的西移,花苞似乎在一點點漲大。

秋璇仍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喝一口,就澆一口花。

明月漸沉,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紅色。天邊的雲朵被長風吹起,卷涌變幻,凝聚成一點青蒼的色澤。

看來,離破曉已經不遠。

那朵孱弱的花苞卻在這一刻陡然獲得了精神,變得飽滿,豐厚。花苞里似乎充滿了奇異的生命力,將會在朝陽升起的一瞬間,盛情開放。

秋璇眸中終於露出了一絲彩光,停止了飲酒。她的身子也隨之坐正,以少有的肅然之容來迎接這朵花的開放。

這朵花究竟有何重要之處,竟令秋璇如此關心?

郭敖目光淡淡,亦凝視著這朵花。

秋璇若在等待,他便一起等待。

秋璇唇間沁出一絲笑意,似乎這朵花即將盛開讓她心情大好,悠然道:「你知道這朵花我等了多久么?」

「我本來有很多種方法,讓它一夜之間盛開,但我沒有。我寧願等到它願意開放的那一天。」

她注視著眼前的花,一抹微笑挑起在她唇際:「於是,我花了六年另三個月。」

郭敖點頭。

六年另三個月,多麼準確的時間。在那個時刻,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遇見一個人,遭遇一道傷痕,或者快樂,或者不快樂。

郭敖:「你種這朵花,是為了紀念這六年另三個月?」

秋璇眸中有些淺淺的傷感:「不。我是在占卜。」

郭敖重複了一次:「占卜?」

「是的。占卜。六年另三個月前,有個神醫給了我一顆奇異的花種,可以根據花開的顏色,判斷出未來的結果。」

秋璇淡淡而笑:「她說,未來越是難測,花開所需要的時間就越長。六年另三個月,我的未來一定很不好占卜。」

郭敖點頭道:「這花會開什麼顏色?」

秋璇:「血紅,或慘白。」

郭敖:「紅色預示著什麼?」

秋璇柔聲道:「預示我不得好死。」

郭敖微怔:「白色呢?」

秋璇一笑:「同歸於盡。」

郭敖沉默。這,不是預言,這是詛咒。

此刻月已西沉,星光尚未消失,天邊的朝霞卻越來越濃,濃得就像是血。霞光中,秋璇抬頭,悠悠道:「你說,我的命運,會是血紅呢,還是慘白?」

朝陽的光芒照進她的眼睛裡,她慵懶的眸子彷彿一面鏡子,照出了繁花落盡時的荒蕪。

郭敖沉默。

黎明就將來臨,這朵預示著命運的花,即將盛開。

秋璇靜靜地看著它,幾乎屏住了呼吸。

六年另三個月,等一朵花開。

多麼漫長。

血紅,是不得好死;慘白,是同歸於盡。

星辰拖起即將消失的尾光,在蒼穹中緩緩隱沒。緊緊閉合的花苞,綻開一道裂縫。風吹過的時候,會聽到花在綻放時的疼痛。

裂開身子,以圖美麗的剎那。

六年的等待,換取一個命運的詛咒。

秋璇一瞬不瞬地盯著花蕊。

星之尾光,在這一刻掠過地平線。

花苞,在這一刻盛開。

卻已隕落。

劍氣與朝陽刺目的光華同時降臨,將孱弱的花瓣吹成漫天微塵。

秋璇靜靜注視著微塵,卻無法看出花瓣本來的顏色。

郭敖一動不動,微塵吹進他的眼睛裡,一點點沉澱出看透了世事的蒼涼。

秋璇緩緩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郭敖沉默片刻,緩緩道:「你不會有這樣的未來。」

青蒼的曉色籠罩著花圃。朝陽沒有給這片園圃帶來勃勃生氣。反而剝離了月色掩映下那虛幻的美麗,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涼。

但郭敖那星雲般的眸子,卻在陽光中更加熾烈。

「你既不會不得好死,也不會同歸於盡。」

「因為我不會讓你有這樣的命運。」

秋璇看著他。他的話那樣篤定,帶著不容置辯的力量。也只有在這一刻,他看上去才像三年前的郭敖。

秋璇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若是我就是喜歡不得好死與同歸於盡呢?」

郭敖似是在慢慢咀嚼著秋璇的這句話,良久,他緩緩道:「殺了她,你的未來就會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安排。」

他伸手,緩緩拉開了背後的海棠花叢。

殘紅零落。

花枝結在一起,組成一個簡陋的花台。花台上躺著一個人,水紅的衣衫垂落在花中,她靜靜睡著,嘴角還含著一絲微笑。

秋璇驚訝地站了起來:「相思。」

郭敖嘴角漸漸綻放出一絲隱秘的微笑。他舉手,做了個邀請的動作。

「殺了她,你就不會再不得好死,或者同歸於盡。」

他的指間夾著一柄薄如蟬翼的利刃,遞向秋璇。

秋璇看著他,一字字道:「你瘋了?我為什麼要殺她?」

郭敖眸子中的暗彩輪轉,就像是照進了她的內心深處:「因為你想。」

「你占卜,只因為你已相信,自己的未來必定沒有好結果。」

「六年另三個月前,你遇到的不是卓王孫,而是她。」

「從此,你需要占卜來確定你的未來。你看著她的時候,就看到了命運中的那道傷痕。」

利刃,緩緩挪到了秋璇面前,正照在她的眸子上。淡淡的刀光,映出她眸中春水漣漪。

殺了她?

殺了她就不再有不詳的命運?

秋江上的一凝眸。她在旁邊看著。

看著誰與誰的傳奇,看著花開花落。

從此,她知道她的未來,只有血紅與慘白。

不得好死,或者同歸於盡。

要改變么?

秋璇低頭一笑。

花台中的人兒,睡得那麼恬靜。如果可以選擇,她願不願意睡著的是自己,而拿著刀的,是相思?

郭敖伸著手,靜靜等著她的決定。

花樹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霾。在這樣的陰影中殺人,誰都不會發現。甚至連手上的血,都會被黑暗洗去。

明明是她先遇到那個人的,但秋江上凝眸的,卻不是她。

這就是可笑命運?

秋璇接過刀。

輕輕一抖。

刀斷。

秋璇臉上綻開一抹醉人的甜笑:「你錯了。我占卜的未來,並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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