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西王母

雪浪終於漸漸歸於消沉,微微散雪,宛如諸天花雨,默默飛揚。

沒有瓔珞、傘蓋、珠蔓、燈明、幢幡、伎樂、歌舞。只有浩浩蒼穹,茫茫雪原。

天空清澈得仿如透明,大地宛如一塊清明琉璃——只有重生後的世界,才可以如此純凈。極輕的梵唱透過一帶星河,裊裊而起。

千利紫石深深長跪在如鏡的雪原上,那道隔絕她和少主人的屏障業已消散,她終於能靜靜的抱著他的身體,再也不必放開。

她默默凝視著他的臉,無喜無悲,宛如陷入了一種執著的夢境,她的鮮血不住從傷口中噴涌,但她毫無知覺。因為她的世界裡從未曾有過自己。

只有少主人。

如果可以,她寧願這具肉體不曾存在過,而還和千生萬世一樣,是一縷風,一束光,一塊碎石,一隻螻蟻……可以永遠侍奉在他身旁。

此刻,他的面容宛如新生的月華本身,純凈得讓人不忍諦視。無論是血魔的猙獰,還是佛法的神光,都漸漸從他的臉上褪去。他淡淡微笑的唇際,終於染上一抹令人心碎的紅色,——那是人類的血色。

這讓諸神嘆息的美少年,似乎只是這浮華世間、最富饒奢侈國度的王子,在他二十歲的生日的夜晚,不經意的,沉醉在皇宮花園的星光之下。

天地悠遠,遠處的梵唱漸漸變得清晰可聞。

數片大得出奇的雪花,從遙遠的天空飄落。而這些雪花,竟然是八瓣的。滿天雪舞,但當它們飄落在他身上之時,卻又是如此之輕,彷彿也怕驚擾了他的安眠。

天雨曼殊沙,天雨曼陀羅,這滿天飛揚的八瓣之花,只在一種時刻出現。

佛滅之時。

千利紫石似乎猛然從夢境中驚醒,臉色聚然慘白,她突然抽出匕首,瘋狂刺向天空中墜落的花雨:「滾開,滾開!什麼諸天香花、什麼神佛涅槃,都是騙人的!我不信,我不信!少主人還沒有死,你們統統滾開!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她手腕上傷口迸裂,鮮血宛如落雨一般灑下,將飄落的八瓣雪花染上點點嫣紅。

「滾開!」雪花紛揚,她染血的手臂在夜風中揮舞,驚惶的四處驅趕著雪花,又想抱起小晏的身體,躲到別處去,卻全身無力,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浸染的雪花,透過她的手臂,瓣瓣覆蓋上他的身體,卻一瓣也未曾化開,也不忍掩蓋他絕世的容姿。

這觸目驚醒的紅,觸目驚醒的白,宛如諸天墜落的美麗花雨,侍奉在他的周圍。

數十位藏地大德,突然口訟經文,齊齊跪下,投地膜拜。

千利紫石瘋狂的用刀尖指著眾人,厲聲道:「住口,住口!」

梵唱、經聲,在寂寂雪峰上不住迴響。千利紫石的聲音突然從凌厲轉為絕望,久藏的淚水奪眶而出,嘶聲哭道:「為什麼你要走?為什麼,你又拋開我一個人走了,為什麼不讓我修行下去……我不要看你笑,我只要陪著你,永生永世的陪著你,做一粒石子,一粒鮮花,一棵小草,我寧願你永遠看不見我,我寧願永遠用自己的血供奉你……」

梵吟如水,明月卻欲墜未墜,掛在眾人頭頂,大得驚人。

千利紫石伏地悲慟,十指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突然止住哭聲,仰望著寂寂虛空,臉上的血跡被淚水沖開,詭異無比。她臉上的笑容,哀絕而猙獰:「少主人只是累了,休息了,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她環顧眾人,點頭道:「好,我叫他醒來!」

她一把將衣襟撕開,胸前的肌膚已完全被鮮血染紅,卻依舊美麗秀挺,她手腕翻轉,兩指夾住刀身,回手刺入自己的胸膛。

長空血亂。眾人大驚之下,她已將匕首拔出,再次扎入!

大蓬的鮮血四處飛濺,將隕落的八瓣雪花盡皆染的赤紅。刀刃每次僅入體一半,也並未正對心臟,然而她的胸口已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血花淋漓綻放,似乎她的心臟也要脫離這破碎肉體的束縛,掙脫而出。

她蒼白的臉上卻滿是嫣紅的笑意,一手小心翼翼的扶起小晏的身體,一手卻探入傷口深處,似要將自己不斷噴涌的血捧出,點點滴落到他的唇上。

她的聲音嘶啞中卻帶上了莫名的柔情:「少主人,該醒來了。」

她喃喃的反覆著這句話,動作溫柔而機械。只是那探入胸口的手,卻一次比一次更深,似乎恨不得掏出更多的鮮血,將沉睡的主人喚醒。

然而小晏卻始終沒有回答她的呼喚,身上清冷而熟悉的異香,從雪原上裊裊而起,直達天幕,越來越淡。

千利紫石臉上的神情急劇變幻,纖細的手彎曲如鉤,已被完全赤紅,在空中瑟瑟顫抖。血液順流而下,將兩人身下的大地浸濕出碩大一塊。

千利紫石的聲音從溫柔變為焦急,從焦急變為絕望,她突然仰天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垂地的黑髮在風中蓬然搖散,月華冰冷的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那頭及地的烏絲竟寸寸斑白!

這一次,我用全部的鮮血供奉你,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得不到你的回答?!

她臉上閃過一片瘋狂而凄厲的笑意,雙手齊齊插入胸口,似乎要將自己的整個心臟捧出!

血肉筋脈發出分離前的痛苦呻吟,她白髮飛揚,仰望夜空,眼中滿是哀絕之色,雙手卻伸入體內,一點點剜掘自己的心臟,那張浴血的容顏也因這劇烈的痛苦而扭曲,看上去如鳩盤魔母,凄涼已極,詭異已極!

眾人為這這畫面所攝,悄然無聲。一時四周寂寂,只有她凄厲的哭喊洞徹重宵。

雪,又變得大了起來,紛揚起滿天的落華。

白光微動,丹真不知何時出現在千利紫石身後,一揚手,將她整個人擊得飛了出去。

「你佛緣已盡,放手吧。」

千利紫石伏在雪地上,她虛弱到極點的生命竟然燃燒出異樣的光華,她猛地支撐起身子,斷斷續續的笑道:「你,你……」

丹真的臉色宛如雪峰一樣冰冷,緩緩道:「轉輪聖王已經涅槃,你不要再沾污他的法身。」

千利紫石目光宛如利刃,惡毒的剜在丹真臉上:「都是你,都是你們!為什麼,你們不去死,偏偏是他!」

丹真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容:「你說的對,我也會死。」言罷從她身旁走過,再也不看她一眼。那白色的斗篷沙沙作響,灑下一蓬淡青色的雪花,漸漸模糊了千利紫石的眼睛。

丹真緩緩來到昏迷在雪地上的相思身前。

相思方才就置身漣漪的核心,卻似乎並沒有承受太大的爆裂之力,身上看不到一絲傷痕,只有一抹夭紅的血跡,靜靜綻放在她眉心之間。她側卧在雪地,胸前微微起伏,彷彿已進入了另一場夢魘。

丹真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一道青光猝然而起,從相思眉心處直透而過。這一下變化太為突然,卓楊二人慾要馳援,已然不及。

相思一聲痛苦的呻吟,她眉心處隱然有一團血影破體而出,向丹真手上飛去。

丹真將來物握在掌心,眼中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突一用力。五道夭紅色的液體,從她指間滲出,她闔目抬頭,將掌心緩緩印在額頭之上。

卓、楊二人望著丹真,臉色漸漸沉重——三隻青鳥的血,終於還是被她完全匯聚!

天空中,已漸漸沉寂的梵唱再次鳴響!

寧靜而空明的蒼穹再次變為濃濃的青色。整個世界,宛如籠罩在一片幽寂的青光之中,搖曳不休。

相思全身都因痛苦而顫抖,但神智卻似乎漸漸清晰,她茫然回頭,望著周圍,突然目光停佇在千利紫石和小晏身上。她的淚水怔怔而下,輕聲道:「殿下——」

丹真也不看她,踏著一地鮮血,一步步向卓楊二人走來。她光潔的額頭印上了五縷夭桃般的痕迹,襯著她白衣如雪,莊嚴寶相中,更透出奪目的風華。

正在伏地訟經的藏密大師們似乎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齊齊抬起頭來,虔誠而畏懼的仰望著踏雪而來的白衣空行母。

她在卓楊二人面前駐足。

「我從你們眼中看到了仇恨。為好友復仇,憎惡我的所為,都是很好的理由,然而——」她淡淡一笑,對卓王孫道:「你的心底,只有殺戮本身。」

卓王孫冷笑不答。

丹真輕嘆道:「我本來也想殺了你。然而我方才鮮血加額的瞬間,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仰望星空,道:「天地運行,眾生輪迴。其實並沒有一開始就註定的命運。而你我這樣的人,一次次企圖重新選擇,一次希望憑一己之力將命運逆轉,正是這些選擇,最終成了我們的命運。」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憂傷:「因緣,最後錯亂到這個樣子,眾生面臨的魔劫,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種下的錯。或許,任何人都不該插手因緣本身。」

卓王孫冷冷道:「你插手與否,都是一樣。」

丹真默然片刻,輕嘆了一聲:「你說的對。」

「既然你我都已經明白,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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