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轉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大地、夜空、星月、山巒、眾人甚至每一片落雪,都被兩人身上散發而出的不可抗拒之力震撼、容納,進入一種沉沉律動,震顫不息。天地間的每一粒塵芥,似乎都在這律動的催使下,瘋狂飛揚,不惜耗盡自己的每一寸的生命,來應和坦達羅舞那滅世的節拍!

天地眾生似乎也都隨這兩人,陷入神我境界的餘波之中。

只有一個人例外。

小晏。

他的目光一直宛如寒冰般凝結在前方一個人的身上,似乎千萬年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相思。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慾望,也忍受著生死交錯般的痛苦,然而他必須克制,如果稍有放縱,他體內的血魔就會衝出,撕開她九竅玲瓏的心臟,將其中鮮血飲盡!

相思也在凝望著他。她輕輕伏在檀華馬背上,那蓬血紅的棕毛襯出她的面容更加蒼白。她下意識的將韁繩握在胸前,眼中有迷茫,也有同樣的慾望——她體內潛藏的兩股青鳥魔血也在告訴她,她必須殺死眼前這個人,取得他心中的血液!這種慾望如此強烈,甚至讓她連眉心的劇烈刺痛也忘記了。

千利紫石站在小晏身後,她的心點點下沉。如今,那三滴寄居他們心中的魔血,正在發出邪惡的召喚。它們是如此渴望有一個人的胸膛被撕開,讓它們能夠脫離人類肉體的束縛,重新匯聚!

她回頭望著少主人,眸子中有一絲哀傷,更多的卻是深深的迷茫。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原,就是為了尋找另外兩滴青鳥魔血的下落,而找到之後,少主人卻沒有動手殺掉魔血的寄主。這些日子以來,無數的機會唾手可得——殺死相思,解開身上的血咒,解除他覺悟為轉輪聖王的最後枷鎖。然而他最終卻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了。

如今,相思得到兩股魔血,力量是少主身上的一倍。若再不決斷,少主體內的血魔只怕就會兇惡的反噬他的心脈,以求掙脫束縛!然而此刻,少主真的能下定決心,殺了眼前這個女子么?

月闋低沉的聲音,彷彿又在他們耳邊響起:「你覺得痛苦么?那麼殺了她。殺了她,青鳥的鮮血匯聚,你母親答應我的承諾也就完成了,這個血咒也就會自然解開!」

小晏臉上那病態的嫣紅越擴越大,漸漸張布滿他整個面容。他那襲輕若雲霓的紫袍,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痛苦,在瑟瑟顫抖!

然而他依舊沒有動過。

千利紫石猛地跪在他腳下,嘶聲哭泣道:「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肯動手?少主就算不顧自己,不顧轉輪聖王的傳說,難道就不曾想想老夫人對少主的期望!」

曼荼羅陣的力量與血咒彼此衝擊,小晏似乎用全部的力量維持著手上的法印,已無力回答。

千利紫石臉上掠過一絲絕望、一絲決絕。她突然一咬牙,道:「少主,對不起了。」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森寒的匕首,身形宛如落霞一般,飄飛而起,向相思撲去。

小晏一怔,宛如從夢魘中醒來,然而就此一滯,已然來不及了。千利紫石已撲到面前,手中刀光森然,已將相思驚駭的面容映得一片青碧。

「住手!」小晏揚手,一團紫光向兩人之間的雪地上擊下。他這一招無意傷人,只希望能將兩人腳下積雪炸開,滿空碎雪和勁氣將阻止紫石的行動,讓相思有躲避的機會。

他臉上的神色卻突然變了。

相思身後,一個蒼白的人影刺破夜色,緩緩踏著積雪向他走來。月色幽微,來人全身籠罩在一襲白色的斗篷之下,看不清面目,只有一支青翠欲滴的菩提枝就在手中輕輕搖曳。手指晶瑩如玉,卻分明是個女子。

那人似乎走得很慢,卻瞬間已到眼前,一伸手,就將小晏擊出的那團紫光接在手中。她緩緩抬頭,兩道冰冷的笑意從白色的斗篷下透出,手上突的一握,那團紫光宛如煙花一般在空中蓬然碎裂,如散塵埃。

小晏心中也不由一驚。自己那一招並未使出全力,然而普天之下能輕易接下的,也不過數人而已。

這個白衣女子是誰,此刻又如何會出現在這神山之顛?

清冷的月色將來人身旁的一切都映襯得模糊不清。只見她輕輕抬手,千利紫石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緩緩跌倒在雪地上。相思駭然回頭,她的目光和白衣女子一觸,立刻再也離不開去。她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彷彿從白衣女子眼中看到了此生絕不敢想像的東西,白衣女子伸手在她額頭輕輕一拂,相思全身一顫,昏倒在那女子肩上。

那女子臉上露出一抹冷笑,回頭望著小晏,似乎要從他的眼底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小晏似乎想起了什麼,原來她就是剛才曼荼羅陣中,立於法陣南方的白衣女子。

就在一刻前,她隱沒在白衣中的身影還那麼的不引人注目,而現在,她身上的白色卻是如此耀眼,彷彿已是整座雪山的主宰。

周圍的大德們突然上前兩步,虔誠的結印頂禮道:「空行母。」

白衣女子不答。幽幽月色映襯出她雪域優曇一般的風姿,清冷而高華。

香巴噶舉派唯一的女活佛;洞悉過去、現在、未來的白衣空行母——多吉帕姆·丹真納沐。

小晏的目光從凌厲漸漸變得平和,終於合十一禮,道:「大師因何而來?」

丹真納沐扶著相思,緩緩向眾人走來。

楊逸之和卓王孫依舊陷入神我境界之中,對外界之事毫無知覺。然而兩人身邊張布下的氣陣又是何等強大,休說是人,就是一片落雪,也不能加諸其上!

丹真納沐緩緩在氣陣的邊緣停下,道:「我為你們的命運而來。」

小晏目中神光一凜:「我等的命運如何?」

丹真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嘆息道:「你已經沒有命運了。」

小晏一怔,道:「大師何意?」

丹真冷冷道:「胎藏曼荼羅陣中,我一直沒有出手,本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

小晏不語。

丹真道:「胎藏曼荼羅陣宏大無比,卻恰好與你體內的血魔相生相剋。你用慈悲之心,勘破輪迴,將胎藏曼荼羅陣的破壞之力納入體內,以一己之軀,承受滅世之難,冥冥中已切合了當初佛陀創造此陣的用意。因此,你本已有了頓悟的機緣。只要……」她突然伸手一指相思,道:「只要殺了她。」

小晏默默的望著丹真,依舊沒有說話。

丹真沉聲道:「殺了她,解開青鳥血咒,就能將體內的胎藏曼荼羅陣之力化歸己用。而後,披上金色戰甲,征戰四方、統一你的國度,成為造福萬民的轉輪聖王。出,則帝釋前導;動,則諸佛護衛。這就是你的命運!然而如今你已經放棄了。」她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有一些鄙薄:「你不忍殺一人,而忍心置萬民於水火,你不配承當這樣的命運。」

小晏依舊默然,這些話,他似乎早已知曉,也已經思考了千萬次。然而在這神山之頂,從白衣空行母口中聽到,他仍然忍不住動容。

丹真冷冷伸手,將相思低垂的臉抬起,輕輕嘆息道:「紅衣觀音一樣的容顏,連春草都不忍踐踏的善良,誰又忍心殺害她?然而,這就是命運。」她深深看了小晏一眼:「既然這是無法改變的,那麼為何,不趁她昏迷的時候,一招致命,不讓她感到絲毫的痛苦?」

一個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眼中,宛如春風化開一潭冰水,她雙目中的光華漣漪開去,漸漸的宛如浩瀚天幕一般,無邊無際,又帶著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強之招,出手。」

小晏的目光似乎被她深深吸引過去,再也挪不開來。兩人在不足一尺的地方,相互凝望。宛如兩座不動的峰巒,似乎對峙了千萬年的時間。日月星辰、大地峰巒,似乎都在這無盡的對峙中滅度、重生,一直過了千萬世的時光。

雪峰上的眾人,似乎都已經看得痴了。

峰巒無語。卓王孫和楊逸之依舊沒有動。

小晏和丹真也沒有動。

紛揚的大雪,也似乎感受到了這種靜止,漸漸停止了飛揚。

突然,小晏嘆息了一聲,道:「大師的攝心術對我無用。」

丹真也一聲嘆息:「我能控制任何人,卻不能控制你。」她的聲音有些悵然,「剛才那一瞬間,我探到你心中,竟完全沒有雜質。盤亘你意念最深處的心魔,二十年來一直附骨難去,為何剛才一瞬間竟然隱退了?難道——」她的眸中發出逼人的寒光:「在胎藏曼荼羅陣中,你竟已經頓悟了么?」

小晏微微搖頭,淡然笑道:「卻是方才的一瞬,大師助我頓悟。」

丹真秀眉一挑:「哦?」

小晏微嘆道:「大師剛才的攝心術,讓我在一瞬間,有了經歷整個一生的感覺。加上剛才在胎藏曼荼羅陣中的所得,我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丹真一字字道:「何事?」

小晏的笑容變得清空而溫和,彷彿雪原上的夜空,沒有一絲陰霾:「我若為了成為轉輪聖王,而屈服於心中血魔,以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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