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抉擇

她向帝迦走了兩步,又站在大殿中,輕輕抬起眸子,望著他:「你真的想我覺悟么?」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這是神的旨意。」

相思凄然一笑,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馬祭能讓所有人恢複輪迴前的記憶,那麼你想讓我回憶的東西,我已經都想起來了。」

帝迦道:「那你記起了什麼?」

相思輕聲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輕輕搖頭道:「我本來不想說。」

帝迦道:「等我覺悟後,就會擁有這些記憶,但是我還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相思嘆息了一聲,突然抬頭,直視著帝迦,一字字道:「你並非濕婆的化身,而只是濕婆在世間一個虛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覺悟為濕婆的人,是他!」縴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孫。

此言一出,似乎整個樂勝倫宮都被震驚!

而帝迦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驚訝,他將目光移開,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孫,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濕婆像。

神象寂寂無語,平等的垂視殿中諸人。

帝迦注視著神象金色的面孔,神情陰晴不定,良久,才輕輕冷笑道:「是么。」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許你也想到了。四聖獸之一的白象摩訶迦耶為什麼會追隨一個陌生人,他又為什麼能摘下濕婆神象手中的石弓……你曾經告訴過我,你作為濕婆大神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神的五種力量。然而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就是最終蘊藉著毀滅之力的濕婆之弓。我當時並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實是這一張。」她抬起頭,遙望著那尊青郁的石像。

濕婆舞姿張揚,臉上帶著狂縱而又悲憫的笑容,俯瞰俗世的一切。

傳說的真相或許是這樣的,濕婆和梵天、毗濕奴一樣,在人間會有投影。也許是唯一一個,也許是兩個,也許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實只是普通人,他們或許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許能會覺悟的機緣,但是,在覺悟之前,他們僅僅是人,也可能為俗世的悲歡、哀樂、情緣所迷惑,而放棄了覺悟的機會。機遇就在於一個樞紐,這個樞紐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只有得到了,才能獲得神的認可。從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沒有了覺悟的機會。然而這個得到了認可的影像最終能否覺悟為神,也還是未知之數。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神明,在最高遠的地方掌控著整個宇宙的命運,以及天地間最終的力量,悲憫的看著芸芸眾生的苦難。那麼,神和人的分野就是如此不可跨越,哪怕是神親自選定的影像們,也要歷經千萬劫難,才能最後回歸天界的香花梵音之中。

覺悟為濕婆的樞紐,就在於得到帕帆提的認可。

相思望著他,微笑的臉頰上有了淚痕:「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那麼我只能告訴你,你已經永遠、永遠沒有覺悟的機會了……」她頓了頓,淚水突然奪眶而出,但眼神卻依舊如此溫柔而堅定,悲傷中卻帶著不容商議的決斷。

帝迦緩緩闔上眼睛,道:「為什麼。」

相思帶淚微笑道:「因為,我已經選擇了他。」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就是帕帆提最終的選擇——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的話。」她轉過身,決然向大殿的另一端走去。

帝迦突然睜眼,道:「你站住。」

相思沒有回頭,只深吸了口氣,平靜的道:「我已經說過了,應該覺悟為濕婆的,是他而不是你。如果你相信命運,那麼就放下手中的箭,接受命運的選擇。」

帝迦沒有回答。為了讓帕帆提覺悟,他窮盡了人世間一切的方法,甚至不惜讓自己沉溺於俗世情緣,然而最後的結局竟是這樣,難道這就是神的作弄?

四周沉寂良久,帝迦嘴角漸漸聚起一個揶揄的笑容,緩緩道:「我不會接受。」

相思禁不住回頭,訝然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帝迦眸中紅光漸漸流動起來,越來越濃:「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相思蹙眉道:「你親眼看到,他拿起了濕婆手中的神弓……」

「夠了!」帝迦打斷她,遙望神象,冷笑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濕婆的神意最終選擇了他作為人間的化身,那麼我只能說——」他神光一凜,轉而逼視著相思道:「他選錯了!」

相思一怔,喃喃道:「難道……你要對抗濕婆的選擇?」

帝迦冷冷一笑,不過這笑意也是一縱即逝。陰鬱空氣中,金箭的光華陡然一盛,映得他眼中幽紅也無比森然,他一字字道:「我就是濕婆,不需要聽從任何選擇。只是你,已經自由了。」

相思訝然,似乎還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帝迦嘆息了一聲,輕輕闔上了深紅的雙眸。他垂地的廣袖似乎動了一動,久違的弓弦在清泠的晨風裡一顫。破空之聲似乎被無形的結界過濾而去,四周仿如天地初開時候那般寂靜,只有淡淡的箭華,破開一彎青虹。

相思厲聲道:「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流光如雨。那蓬金色的箭華在空中飛速旋轉著,無聲無息,卻彷彿每一次顫動,都應和著坦達羅舞至美的節拍。箭氣,無堅不摧,卻又宛如恆河之沙,隨影賦形,流走不定。那團金光初始之時,似乎極為緩慢,連箭光的每一寸運動都歷歷在目,然而過了數丈,半空中的金色突然一震,頓時散作滿天花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大殿另一端襲來!

相思的眸子,頓時為著耀眼的金光佔滿。她猝然合眼,飛身向華光最盛之處迎了過去!

相思全身籠罩在這金光下,頓時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彷彿全身每一寸肌膚,都要在這巨力撕扯下碎為塵芥!她緊緊閉著雙眼,所有的記憶湧上心頭——

情緣既然是苦,此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突然感到身邊的空氣劇烈一震,身上的壓力頓時一輕,而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一旁斜插而下。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卓王孫已強行將箭光劈開一隙,將她抱在懷中。相思只覺得他的袍袖將自己整個包裹起來,隱隱能感到周圍的真氣宛如雲海沸騰,捲起無數道驚濤駭浪,向四周鼓涌而去。相思臉上不禁駭然變色,她在他身邊那麼長的時間,竟也不知道他的內力已經強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團金光與他的真氣悍然相撞,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大地劇烈起伏,蒼天宛如坼裂一般的搖撼不止,相思在他護衛之下,仍覺得心神撼當,幾乎為這一撞的餘力震昏過去。

那道金光雖然凌厲,然而受了如此強大的阻擋,也不由稍稍一滯。然而,不過片刻,卻如怒獸反撲一般,以數倍於方才的威力,捲土重來。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毀滅之力。那是一種不容反抗的威嚴。殺就殺了,滅就滅了。到了毀滅來臨的那一刻,芸芸眾生,三界神佛,也不過與塵埃毫無分別,生殺予奪,只在濕婆一人手下!那怕微小的阻攔,都只會更激起大神的憤怒,用滔天的烈焰,將這充滿罪惡的世界焚個無影無蹤!

卓王孫緊緊抱住相思,護體真氣陡然一盛,立時結出數朵紫芒,越開越大。突然,卓王孫一聲暴喝,他身邊朵朵紫芒蓬然爆散,束髮金環也被震碎,滿頭長發流水一般披散而下,瞬時又被狂風鼓涌而起,宛如魔龍夜舞,在狂風中獵獵飄揚。

金光受了紫芒的侵襲,只微微顫抖了一下,就將紫芒吞沒。然而就在這一顫之間,卓王孫已抱起相思,脫離了金光的束縛,落到一旁的石階上。他將相思放開,右手袍袖上已然浸上一團血花,而淋漓鮮血,仍不住順著他的手腕,滴落到潔白的石階上。

雖然只避開了數尺的距離,但那金光卻已脫離了原來的軌跡,在半空幾次旋轉後,匯合出更為不可思議的力量,向後殿撲去!

大殿後,山嶽一般巍峨的濕婆神象,依舊狂笑,在世間作孤獨的狂舞。

砰的一聲巨響,金箭竟已直透石像而過!

巨響如鈞天雷裂,隆隆不絕。然而,濕婆神象並沒有動。大地也沒有,甚至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

朝陽隱去,陰霾宛如一雙張開的羽翼,盤旋在樂勝倫宮的上空。這異常的寂靜,宛如冰川一般,沉重而陰冷。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沉沉的一聲悶響。這聲音不大,卻在人的鼓膜上重重一擊,驚心動魄,刺耳以極。這不像是破裂的聲音,反而像是石像愴然搏動的心跳!

相思愕然抬頭,恍惚間,她看到濕婆巨像的臉孔突然變得青郁而猙獰,六臂高高揚起,向她厲撲而來!相思一聲驚叫還未來得及出口,那十數丈高的濕婆神象,竟然從腰間斷裂,沉沉向大殿穹頂壓下!

大殿穹頂轟然碎裂,那塊渾圓的墨玉宛如在末世的浩劫中,被烈焰與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恆河流沙,飛散到天地盡頭!

整個樂勝倫宮發出一聲凄厲的哀鳴,裂為萬千碎片,潰然轟塌。

相思緊緊偎依在卓王孫懷中,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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