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情緣

相思注視著他,眼中的神光和身畔的湖波一樣,清澈而茫然。

萬物無聲,似乎都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千萬年的歲月,這瑩瑩雪峰,萬千神馬,半神的祭祀,還有馬童檀華體內飛散的鮮血,為的,不過是抵償她在俗塵間二十年的記憶。

想到這些,她就忍不住要流淚。

然而,她終於固執的,搖了搖頭。

帝迦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控弦的手卻鬆開了。

第四支金箭終於向著東方,呼嘯而去。相思輕輕闔上了雙眼。葬身在這神山聖湖之畔,宏大祭典之中,還有濕婆親挽的長弓之下,這是否也是凡人一種難得的福緣?

然而她所堅持的,是否真的有犧牲生命的意義?

這個疑問,她不是沒有去想,而是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堅持自己最初的看法。

這就是她的固執。

然而,就在弓弦輕響、金箭飛出的一瞬間,檀華馬突然發出一聲極其凄厲的哀鳴。

那一瞬間,不知是他催動了檀華馬,還是檀華馬帶動了他。檀華載著他,和離弦的金箭一前一後,向石橋上飛馳而來。

箭越來越逼近她的咽喉,但檀華和箭的距離也越來越短。

眼看就要到了鐵柱面前,突然,檀華縱蹄一躍,高高飛起,馬首和箭尖幾乎同時躍到相思面前。金箭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道,將周圍的空氣都燒得灼熱,相思不由得微微側開了臉。

劍尖幾乎就要觸上她的肌膚。

相思似乎已經感到喉間一陣刺痛,金箭停頓在半空中。

相思駭然睜眼,卻見那火紅的箭尾已被帝迦握在手中,她還來不及思考,周身困縛的巨大鎖鏈已被挫斷,她手腕一緊,整個身體已然飛了起來,暈眩中,她彷彿感到自己被他抱到了馬背上。

檀華馬卻不願收蹄,徑直躍出了石橋的盡頭,向湖心飛落而去。

紫色的天穹,被落日的最後一點餘輝染的斑駁陸離,而腳下的湖波卻藍的慎人。

他緊緊的抱著她,似乎怕她會失足落到湖泊中。雖然,片刻之後,他們終究要一起落水的。

帝迦靜靜的看著她,他知道他們正在飛速的向湖心墜去。但他第一次沒有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境遇。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普通人。而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是為什麼,會在最後一刻破壞這個精心準備的祭典。

他為什麼要拯救她的肉身?

難道,作為神的化身的他,竟也會有自己看不透的迷惑?難道,他畢生追求的,不是覺悟為濕婆,繼承濕婆所有的榮耀——包括他的妻子帕帆提,而卻真的是懷中這個執迷不悟的凡間女子?

帕帆提和她,到底誰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嘩」的一聲,水花激起數丈高,似乎都要沾上了低垂天幕。

檀華載著他們,落入了水中。幽蘭湖波分開一朵巨大的白花,又迅速的闔上了。

斜暉,照著彩雲最後的倒影,在漸漸平靜的湖面上,綉上華麗的花紋。

天地彷彿初生時候那樣安寧而寂寞,似乎從來沒有人來過這裡。

一切的傳奇,難道最終只是歷史上一瞬的夢幻?或者說,是傳奇中的人,在某個因緣的瞬間,突然撕開了時間的重重迷障,回歸了傳說之中?

卓王孫在冥暗的隧道中穿行,四周巨力交錯,牽掣扭曲,他也漸漸感到吃力。而隧道依舊向黑暗中延伸著,似乎永無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郁的香氣飄至鼻端,這種香味初聞上去,只是濃烈,漸漸的卻透出一種怪異。香氣說不上清幽絕塵,卻也算不上俗艷,只是卻有一種靡麗曖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卻混合了歡愛後的氣息,說不出的妖嬈、誘惑。

卓王孫一皺眉,暗中運轉呼吸,卻發現香氣中似乎並無迷藥的成分。而不遠處,隔空透來淡淡的紅光,在一片幽蘭中顯得格外耀眼。

香氣越來越濃,幾乎讓人醉卻。

紅光的深處,是一扇門。門上描金繪紫,畫著無數的合歡之圖,連門上的扶手,也是一座玉雕的美人裸像,圓潤光滑,栩栩如生。

卓王孫一拂袖,推開了門。

門內是一座地底的宮殿。宮殿也說不上特別巍峨,但卻華麗的驚人。每一寸地方,都鋪滿了錦繡和異獸的皮毛。繪著整幅春宮行樂圖的波斯地毯,軟的一直能陷到人的腳踝。宮殿的一邊,立著一座與屋頂同高的水晶櫃,裡邊琥珀光、瑪瑙光、寶石光絢爛奪目,細看上去,竟然都是各式精緻的酒杯。酒櫃背後列著十數個巨大的水晶桶,裡邊儲著各色美酒,微紅的燈光下,更顯得七彩斑斕。

一旁,珠玉翡翠珊瑚製成的花數堆滿了大廳,每一株都足有數尺,枝葉扶疏,光彩耀眼。燭台、窗帘、桌椅、鏡子,每一處最微小的細節都被最精緻的雕花填滿,珠光耀眼,無處不在,讓人不得不感嘆——或許,這就是人間繁華的極至。

華音閣號稱富甲天下,在卓王孫眼中,任何的奢靡也已不足為奇。然而這裡卻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整個大殿華麗的陰霾下,卻有一種深沉的糜爛之氣。四周曖昧的水氣和著濃香欲沉欲浮,讓身處其間的人不由的感到一種想要沉淪的庸倦。

或許這個時候,最完美的就是眼前出現一張極度寬大的床。

床頭應該有半尊美酒,床上應該鋪著鬆軟華麗的被褥,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

然而,這殿內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的就是床。

在大殿的中央,鋪著一堆巨大的褥子,似乎是獸皮製成,又似乎不是,看上去宛如一座白色的小山,而那團馥郁的暖香,正是從其中散發出來的。

那堆皮褥旁邊的地毯上,居然還有人。

而且還是一對情人。

那兩人相對而坐,緊緊擁抱著彼此的身體,耳鬢廝磨,呢喃低語,彷彿千萬年的歲月,也傾瀉不盡他們火熱的情愛,卻絲毫不顧闖入他們居所的陌生人。

卓王孫也不理會他們,緩緩在殿中逡巡了一周。

四周金壁高聳,那滿目的雕繪下,每一寸都熔鑄天成,毫無間隙。而腳下的地面,卓王孫也已暗中試過,絕無機關地道存在的可能。

莫非這條長長的輪迴之隧,到了這座合歡之殿,就是終結,再無出路?

卓王孫將目光挪向兩人身邊那堆古怪的皮褥,突然道:「大殿的出口在哪裡?」

那兩人轉過頭,那男子皮膚黧黑,濃眉大眼,滿臉絡須,似乎並非中土人士。他眉頭皺起,似乎不滿來客打斷自己與情人的親熱。

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邊少女,膚色微黑,眉目細長,雖然在地底宮殿呆了那麼長的時間,兩腮上仍然沒有褪去緋紅的紅暈。雖然算不上絕頂美人,但卻有一種別緻的媚態,大不同於普通女子。

卓王孫又問了一次:「出口在哪裡?」

女子對他微微一笑道:「出口?這裡沒有出口。」

卓王孫淡淡道:「那就請你們讓開,我自己來找。」

女子輕笑一聲,用手撫摸著身下的皮褥,縴手上的萬種柔情正彷彿她剛才撫摸情人的身體一般:「你是說出口在這裡?」

卓王孫沒有說話,卻是默認。

女子嬌嗔的「呀」了一聲,道:「這裡可不能讓開了,因為——」

她盈盈回眸,望著自己的情人,眼中滿是柔情蜜意,似乎在要他替自己回答。

男子皺眉對卓王孫道:「這下邊是第三道聖泉。」

卓王孫道:「聖象泉?」

女子嬌笑道:「是。你眼前這堆白肉,不正是象泉守護神獸么?」

卓王孫眉頭一皺。她手上所指,赫然正是那堆白色的皮褥。這堆皮褥看上去極其柔軟,攤在地上,宛如鋪開一座小山丘一般。山丘上面散發著一種熏人的暖香,雖然並非是春香迷藥,卻極能撩動人的情慾。

然而,濃香之中,也掩飾不住一股淡淡的怪味,似乎是脂肪蒸發的氣息,十分膩人。此刻想起來,原來卻正是這頭白象的體香。

女子殷勤的對卓王孫招手道:「你若換一個角度,就能看的清楚些,這是象神的牙,這是頭,這是眼睛……」她手上撥弄著那攤鬆軟的白肉,似乎非要從中整理出巨象的五官來。

卓王孫感到一陣噁心,淡淡道:「夠了。」

女子攤了攤雙手,嘆息道:「傳說這頭巨象是上古神獸,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然而我們來這裡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不要說戰鬥,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十年前,它還偶爾動一動,現在,幾乎連心跳都聽不見了。」她俯下身去,將耳朵伏在靠下的一片白肉上,似乎真要從那裡聽出心跳來,然後又抬起頭,對卓王孫笑道:「可是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以為它還活著么?」她臉上透出興奮的笑意,似乎太久沒有跟別的人說話,看到一個陌生人,也當作可傾談的好友一般:「那是因為它的肉每年都在長,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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