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清宵孤月照靈台

楊逸之本來極不願意再看到這具屍體。然而為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不得不仔細搜索毗留博叉身上每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

然而他的手剛一碰到毗留博叉的衣服,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衣料觸手極為寒冷,顯然為特殊的材料製成。楊逸之曾經在曼荼羅教中呆過,所以他非常清楚,這種產自曼荼羅山腳下的材質唯一特殊之處,就是不能燃燒。然而他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又仔細向屍身上搜去。

毗留博叉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件可以燃燒之物,不要說火折,就連頭髮都已根根剃去。

顯然,姬雲裳在派出毗留博叉之時,就已斷絕了楊逸之每一絲獲取光明的可能。

然而姬雲裳既然計算到了這個程度,本不該讓毗琉璃身上帶著火折的。也就是說,楊逸之在第一戰的時候早就應該死了。而現在他的確還活著,唯一的理由就是姬雲裳還不想讓他死得這麼快。

那麼後邊等待他的又是什麼?既然他的一切都都被姬雲裳控於指掌間,那麼姬雲裳的下一步棋子又會落向何方?或許,他的每一場勝利不過是一次更危險陷阱的引子,他就算能看破其中九百九十九個,卻也還是逃不出一死。

楊逸之只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而四顧周圍,一切又已被無邊無盡的黑暗吞沒。他甚至根本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目前又應該去向何方。既然都是死,或許坐在這裡,反而安穩一些。

然而楊逸之決定站起來,向正面自己的方向走去。

道路漸漸變得崎嶇狹窄,又在某的時候突然開闊,就宛如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漫長隧道中穿行。楊逸之一手扶著石壁,這樣至少他能沿著一個方向走下去,而不至於來回打轉。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逸之漸漸覺得嘴唇發乾,頭也開始暈眩。他也不知道自己從剛才到現在已經流了多少血。

毗琉璃的無仞之劍上似乎帶著某種秘魔的詛咒,一旦被它所傷,傷口就永不會癒合。

他現在只想在這陰冷潮濕的岩石上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然而他知道自己這一躺下,可能就再也沒有了起來的力氣。

楊逸之扶著石壁,一步步前進。就在他已準備放棄的一刻,卻突然摸到了隧道的盡頭。

隧道的盡頭是一扇門。一扇虛掩的石門。

楊逸之的手就扶在石門上,猶豫著是否要推開。

姬雲裳既然已經將他所能想到、見到的一切納入計算之中,這道門當然也不例外。

門後邊到底是什麼?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凌厲暗器,還是連鋼鐵都能碾碎的巨力機關?或者是劇毒的煙瘴、早已埋伏在門內的數十位高手?

更或者就是姬雲裳本人?

而楊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遇到哪一種,自己都絕無逃生的可能。

他的手就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似乎有千萬年那麼久。他全身都已濕透,也不知是血還是汗。

終於,他還是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眼前還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隧道的盡頭是門,可是門的後邊還是隧道。難道這個只是姬雲裳對他開的一個玩笑?

從絕望中給你一個莫大的希望,讓你有了拚命的勇氣。然而當你把生命都當作賭注押了下去之後,猛然發現那個希望實際上不過是個敵人故意設下的泡影,你的勇氣也就成了自作多情。這是一種莫大的嘲弄,也是對人意志的莫大的摧殘。

楊逸之闔上眼睛,他似乎能像想到姬雲裳就在不遠處譏誚的望著他。

然而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邁了三步。

身後傳來一種極其輕微的響動,楊逸之心中一凜。他猛地轉身,一伸手,卻發現剛才的門竟然已經合上了。

他用手在四壁,門縫,頭頂,腳下迅速摸索了一遍,然後默然站在原地。

他所在之處,竟然是一座一丈見方的密室。而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鋼鑄成,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只有那道石門是用整塊金剛岩雕成,剛才他邁出的三步,正好是門的陽面到陰面的距離。

更為可怕的是,密室的八面都嚴密吻合,連一條縫隙都沒有,不要說一個人,就連一絲空氣也出不去。同樣,也就沒有空氣能進來。

所以,楊逸之或許不用等到餓死,渴死,或者失血過多,單單是窒息就足以致命。

楊逸之知道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開。天下也沒有人能打開——就算姬雲裳本人被困其中,也只有坐以待斃。

於是楊逸之乾脆盤膝坐了下來。

他決定等。

等死對於一個人來說也許是天下最漫長且痛苦的事,但對於想看他死的對手也是一樣。他知道對方必定會忍不住打開石門來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沒有。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對手更有耐性,他就能看到石門重啟的一天。

他估測,若不吃不動,屏氣離形,這裡的空氣還足夠他七日之需。

這些都已註定之後,事情的唯一變數就是,他的對手到底能等幾天。

這已不是他能改變的。

楊逸之靜靜的坐在密室里,將呼吸調節到最微弱的頻率,僅僅能維繫身體存活的需要。一開始他用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之後,他開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時候,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有過遊戲玩耍的日子。每天從五更到深夜,他應該做的就是跟著先生讀書、練字,直到傍晚才能見到父親退朝回來。而父親只不過板著臉,課問他今日所學,然後再留下一道經國濟世類的題目,作為晚課,稍不如意,就會家法加身。到後來連先生都忍不住為他隱瞞,於是他的先生也就換得很快。

母親倒是時常會給他講一些《左傳》、《史記》里的故事,無非是想讓他日後忠君報國,解民倒懸。然而他童年時候,唯一可以成為快樂的記憶,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他十四歲的時候才第一眼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楊靜。十五歲那一年他就被父親趕出家門,流浪江湖。他本來想帶著楊靜一起走的,但終究沒有。

十年後他得知了她的死訊。

他在蠻荒瘴癘之地渡過了整個少年時光。嘲笑、冷眼、還有身上的累累傷痕,幾乎讓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還能活下來,原因只有一個:自己是兵部尚書楊繼盛唯一的兒子,決不能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歲的時候,他終於從充滿瘴氣蠻荒的曼荼羅陣中逃了出來。幾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萬人覬覦的最高位置,然後便置身於最紛繁蕪雜的關係網羅之中,再也脫身不出。

實際上,他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實在是個陰謀,背後牽扯到武林各派極其複雜的利益糾葛,他並非看不透,而是不願意去理。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須具備一定的實力。所以無論最初各大派元老們的意願怎樣,這個年輕人還是一步一步的將事情籠絡在自己手中。

或許他的風頭遠不如華音閣主卓王孫那樣盛,但點滴做來,也足以讓封住那幫元老的口。

僅此而言,在近幾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傳說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風儀,這是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對敵只出一招的不敗戰績,更是讓武林中每一個年輕人艷羨不已。

誰又能想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於丈余見方的密室里,眼睜睜的等著死亡降臨?

早知如此,或許還不如在大威天朝號的時候,就與卓王孫提前決戰於海上。

熱血染盡碧波,也比在這裡緩緩流干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時候,這種懊惱和沮喪幾乎化為了憤怒。在一片毫無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數著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死亡的來臨,未嘗不是一種奇恥大辱。楊逸之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跳起來和這件密室拼個魚死網破,或者乾脆一劍洞穿自己的心臟,但是他始終一動也沒有動過。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楊逸之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支撐,全身宛如虛脫一般,每一處神經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懼已化為實體,沉沉壓在眉睫之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經死去了,那微弱的脈搏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生前的迴響,然而他還是沒有動過。因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時候,他應該做的,就是徹底拋棄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漸漸退去,一種虛幻的喜悅反而湧上心頭。他開始幻想對手打開石門的一瞬間。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種可能,三千多種變化,以及在這些變化中,自己如何能夠一擊而中,衝出密室。在這過程中,他似乎能聽到自己衰竭的心臟突然變得異常興奮,似乎就要從胸腔內躍出。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因為這種激動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可能撐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時間都是無比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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