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荒山古潭玉紋清

空中的夜色被火光撕開道道裂痕,宛如一張燃燒的巨網,鋪天蓋地向池水中的船床罩來!然而,船下的水波也在無聲無息的湧起,突然間,一波從池底環涌而出,在相思立身處的小船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船床穩穩沉在谷底,而四周的水浪一波接一波,不停的旋轉,瞬間已形成了一道一人高的環屏,在空中亂墜如雨的火把的照耀下,波牆透出一道道水紋,宛如水晶。

就在那些火把就要飛近木船的一剎那,這道環屏陡然升高,向中彙集,在頂端合攏為一張巨大的帳篷,將船上諸人包裹於其中。而那些火把剛剛一沾上去,就被一種無形之力彈開,飛卷著向遠處紛紛拋落。

那些喜舍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後退,水屏猛然反卷,伴著水浪咆哮之聲,向四面巨力拍來。喜舍人雖然水性絕佳,卻也抵擋不住這宛如天地變易之威,紛紛被水浪捲起,又重重向遠處拋去。

一時間,屋內水浪聲,慘叫聲,重物落地聲響成一片。

過了一會兒,各種聲息都重歸寂靜,唯有水波澹蕩不休。門口微微投入一線月光。

相思向光亮處看去,臉上一片詫異:「先生?」

來人並沒有回答她,身形飄然渡水而過,來到小晏面前,微笑道:「馨明殿下指點內人這十二招春水劍法,真是深得其妙,在下忝為華音閣主,教導多年,卻從未見她如此進益過。」赫然正是卓王孫。

小晏神色冷淡,道:「卓先生一舉手間,傷及十數人性命,雖然這些人也非善類,但如此殺戮未免過分了。」

卓王孫瞥了水面一眼,道:「這些人多活一刻也不過枉受痛苦。」

門口火光閃動,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數百名喜舍人已將房屋團團圍住。那些人望著屋內已被鮮血浸紅的池水,神情悲哀,憤怒,瘦小的手爪緊握胸前,彷彿隨時要和仇人拚命。然而他們又似乎懼怕眼前這個人的武力,眼光在幾個人身上四處逡巡,卻猶豫著不敢貿然上前。

相思突然發現,這些新到的喜舍村民里,沒有老人也沒有小孩,全都是二十餘歲的青壯年,更為奇怪的是,他們每人口中都含著一根鮮紅的絲線,一頭拖在地上,宛如一道刺目血跡,不知有多長,向東北方向蜿蜒而出,一眼看不到頭。

這些喜舍人的眼神在火光下竟然顯得異常蒼老,和剛才那群滿面皺紋的老人毫無區別。早在相思第一次看見他們,心中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起初還以為是那群人披髮紋身,又過於矮小,所以看上去頗為怪異。剛才突然見到那些鶴髮雞皮的老人,才明白怪異的原因原來是他們的容貌和眼神極不相類!

相思心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念頭——難道剛才那些蒼老得宛如腐敗了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面目?難道這群村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不斷返老還童,保持著不知多少年前曾經擁有的青春?還有那些銜在口中的紅色絲線,或許就是他們生命的來源?

她正在思索,楊逸之不知何時,從喜舍人的包圍越出,輕輕落到船床上,將懷中的步小鸞交到卓王孫手中。

步小鸞似乎還在酣睡,卓王孫接過她的時候,只微微睜了一下眼,在他臂彎里翻了個身,竟然又睡過去了。

楊逸之回過頭,和那些喜舍人交談了幾句。喜舍人表情先是無比憤怒,後來又漸漸專為悲哀,繼而絕望;聲音也由詛咒怒喝,轉為哀哀訴苦,最後竟然一齊痛哭起來。

楊逸之沉默了片刻,轉過身對卓王孫道:「他們自知不是卓先生的對手,已經決定不再復仇,讓我們離開。」

卓王孫冷冷一笑,還未答話,相思突道:「我們不能這麼走了。」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是還要留下來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么?」

相思秀眉一皺,道:「不,我們要留下來幫助他們。」

千利紫石道:「幫助?」

相思點了點頭,眼光從每一個村民怨憤卻膽怯的臉孔上掠過,她輕輕嘆息一聲,道:「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受苦么?」

千利紫石冷哼一聲:「人生在世,無處不苦。」

相思搖搖頭道:「不,他們所受的苦與我們不同……」她隨手一指,正要說出那些人眼神的蒼老,手勢卻在半空中頓住了。

因為她手指向的方向,有一個喜舍人突然仰面倒下!

那人的身體在半空中保持著一個僵直的姿態,雙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頭頂,用力抓撓,似乎要把頭髮一根根拔出來,喉嚨深處更爆發出一陣陣凄厲無比的慘叫,宛如一隻正被群獸撕扯的小獸,聲聲凄厲,揪人心弦,也不知承受著何種絕大的痛苦。更為可怕的是,他自額頭以上,頭髮和血肉似乎被空氣中某種無形之物慢慢變軟,扭曲,漸漸融解成為黏液淌下,只過了片刻,那人灰堊色的大腦已經隱約可見。

突然見到這副慘狀,休說相思,連千利紫石都忍不住臉色慘變。只有那些喜舍人,臉上的驚恐居然在漸漸平靜。似乎人們為這種早已預見的災難折磨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時,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慘叫的同伴,一手護住口中的絲線,快速的向湖邊奔去,連看都沒有看幾人一眼。似乎這幾人身上所負的血仇,比起眼前這樁災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頭對眾人道:「我們必須跟過去。」

這一次她的提議倒是無人反對。片刻之後,一行人都來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邊。

月色已到中天,將四周的樹木塗抹上一層薄薄的銀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顯得陰冷而寧靜。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邊,用身體組成一個六芒形圖案。當中一個人正一面歌唱著,一面象徵性的將手抬起又放下,作出正在從湖中打撈什麼的姿態。

而他手指上赫然纏繞著傷者剛才含在口中的紅線。絲線的其餘部分在水面輕輕漂浮了一段距離,然後直扎入水底,入水處一道漣漪正微微動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不住牽引。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被幾個同伴按住,在半汪淺水中不住掙扎,周圍的喜舍人臉色都十分凝重,盡量將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腦浸入水中,似乎只有這樣能略略減輕他的痛苦。

當中那個歌者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宛如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正在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波在月色下發出一陣碎響,波光突然從中間破開,兩個喜舍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還捧著一個黝黑之物。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牽絆著一線暗光——赫然正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喜舍人已游到岸邊,月色正盛,相思清楚的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似乎他們手中捧著的是惡魔的化身。而其他岸邊的喜舍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彷彿他們眼前的就是整個地獄。

那團東西被兩個喜舍人小心翼翼的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遊開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嘩然一聲輕響,水波的張力終於被撐破,一頭蓬草一般的亂髮猛地一頓,已破水而出。

雖然已早有準備,但眾人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卓王孫等人也忍不住為眼前恐怖詭異之相悚然動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亂髮擰成數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顯得十分稀疏,根本掩蓋不住下面那張青黑色的頭蓋骨,卻任它崢嶸的凸現出來。

頭蓋骨的下面,卻詭異的拼接著一張猙獰的死嬰的臉!

死嬰從額頭往上的血肉骨骼也已被融化,柔軟得宛如天藍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張成年女子的頭蓋骨就生硬的插陷其中。

兩者似乎還未能完全融合,接頭處裂開數道一指寬的骨隙,灰堊色的大腦就隱約從骨隙中透露出來。他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雖然並未腐敗,但皮膚皺紋層層疊起,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那張面孔極度扭曲著,兩腮、下巴上還布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彩色的石子,宛如釘子一般從死嬰浮腫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獄變相,怪異無比。

再往下看,死嬰周身蜷曲,縮得極小,四肢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在背後,宛如一個做壞了的娃娃,又宛如蠻荒時代被敵人野蠻折磨而死的戰俘。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突然甩開壓著他的兩人,轉過頭注視著死嬰。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神中透出一種親切,宛如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嬰兒般習慣性的吮吸著口中的紅線。但這種平靜瞬間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淹沒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一陣乾嘔,用盡全身力氣將絲線吐出,然後撕心裂肺的呼號起來。這種呼號的聲音與剛才那劇痛之下的慘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絕望——宛如看著自己的生命消逝卻又無法阻止的絕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視著他,幾個人慘然搖頭,似乎在商量什麼。

相思驚得臉色慘白,喃喃道:「這是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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