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萬花經雨轉春色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號抵達廣州港。

廣州本是煙花鼎盛之地,士女繁華,舟車輻湊,百貨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長長的海岸線上竟然一盞燈火也看不到,一座陰沉的城樓孤零零的立在海邊的夜風中。濃黑的雨雲宛如一面喪旗,在港口的上空緩緩拂動。無數面蒼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隨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發出沙沙的響聲,一切事物都在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響聲中漸漸腐敗。

天朝號微微震動了一下,已拋錨入港。船艙里每間艙房都緊閉著,走廊里只有幾隻微亮的蠟燭在風中掙扎。

相思持著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號房門口。

門沒有關,微啟的門縫中透出隱約的燭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樂聲極其細,彷彿來自一個遼遠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懷多年,卻總留著一絲欲罷不能的因緣。某時某地,一線陽光,一縷微風,就喚了回來。

她的手剛一觸到門環,指尖突然傳來一種奇特的感覺——感覺到自己是要探望一個闊別多年的好友,於是輕輕一推就進去了。

屋裡的光線黯淡,暗紅中帶著一抹陳舊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麼,一抬頭,內間的窗邊,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著一件紫色的樂器。

海面上濃紫色的波濤輕輕拍涌,新月落日同時懸浮在海天交際之處。

小晏閉目而立,衣帶在日月的光暈中緩緩招揚,天地間最後的點點幽光都被晚風彙集到他身上,奉持著他肅穆的身姿,一如奉持著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團碩大的紫雲緩緩從天際飄來,在靠近他身邊的一瞬突然散作滿天飛花,紛墜如雨,有幾片就輕輕停棲在他的袖上。

再看時,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對蝶群,袍袖輕抒,雙手合於胸前,左手結智拳印,右手結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頓時懸停在空中,在他身邊圍成一環光環,如頂禮膜拜一般,上下飛動,蝶翼不住開闔。

小晏的雙眼突然睜開了。

一隻巨大的紫蝶從光環中脫穎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顫不已,其間竟然伴著一種奇異弦音,凄愴無比,彷彿在顧憐天地間一切有情,又彷彿悲嘆六界中一切罪惡。

小晏輕輕將雙手合攏,一團氤氳紫氣便將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視著手中的紫蝶,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

這一笑,沉沉的夜色彷彿為一種不可見的光芒打開。天地如久沉古潭,彷彿已為他等候了千萬年,如今終於渙然開釋。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隻紫蝶雙翼上寒芒一暴,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她衝來。相思訝然抬頭,紫光已到眼前,慌亂中正要躲閃,只聽小晏一聲輕喝:「別動。」

猛然間,他一襲紫衣宛如張開了一團氤氳的祥光,將她包裹起來。

相思驚魂未定,小晏已經鬆開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鮮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隻蝶雙翼鋪開,已經死去。一點鮮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來回遊走,似乎是紫色蓮花上一點緋紅夜露。

相思被這種詭異之美驚得說不出話來。小晏看著她,緩緩道:「只有在死亡之時才是最美麗的時刻。天地間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動,過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時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愛之物,實在……」

小晏微微搖頭:「我無所謂心愛之物,它們只是有用之物罷了。」

相思看著那弱不禁風的蝴蝶的屍體,疑惑的道:「殿下用它們來……」

小晏嘆息一聲,道:「殺人」,隨即將手中的蝶屍輕輕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後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凜,道:「難道……」

小晏微嘆道:「風冥蝶齒利如刃,咬破肌膚後立刻吐絲於創口,蝶絲內含劇毒,隨血攻心……只不過傷人者終自傷,它吐絲後也會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傷——」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絲而亡,否則冥蝶之毒,無葯可解。」相思釋然道:「幸好如此。不過方才殿下那聲『別動』又是什麼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卻一直注視著她身後,道:「這一隻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諸蝶之母,能吐出傷人的蝶絲。前幾日,我的第一隻母蝶無意中遺失了,剛才才重新養成。因為時機重要,所以知道你進來,我也沒有停止。只可惜它剛剛出世,竟突然攻擊於你,我也不得不將它殺死。」

他語調輕描淡寫,相思卻很是內疚:「殿下費盡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卻遭此變故,讓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責。我只是擔心它在飛動的時候已經吐絲,怕夫人躲閃之中,無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著相思身後。

相思訝然回頭,眼前似乎什麼也沒有,又似乎浮著一絲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環,略一抬手,指環划出一道青光,向那絲月光緩緩飛去。青光從白光中無聲無息的穿過,一聲脆響,指環鏘然落地,已被當中分成了兩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動蕩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過,又立刻消逝得了無痕迹。

相思臉色微變,道:「殿下的蝶絲,當真是天下無雙的利器。」

小晏搖頭道:「天下無雙者,最終是自己的修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來的。」一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絲。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攔他,剛一觸到他的手,只覺得奇寒透骨,連忙放開了。

小晏已經將那道蝶絲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訴夫人,我手上有這層迡蠶絲的織物,可以接觸蝶絲而不被所傷。否則又如何用它禦敵?」

相思看見他手上那層若隱若現的紫光,突然想起當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閃過這樣的光澤,道:「當初殿下撕裂倭寇頭顱、擋開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這種蝶絲?」

小晏道:「正是。」

相思嘆道:「隨手之間,已取走數十人性命,擋落庄易的玄鐵箭,古時神兵無過於此。只是不知這蝶絲叫做什麼名字?」

小晏凝視著手中蝶絲,流動的寒光把他蒼白纖細的手指照得幾乎透明,道:「塵音。」他抬頭一笑道:「難道夫人聽不到嗎?蝴蝶是有歌聲的。」

相思被他的幽麗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鳴鳥唱,但是蝴蝶是沒有聲音的。蝴蝶為了那優雅的舞姿,只能緩緩振翅,於是也就永難出聲。

無言無歌,就是她悠姿自賞的代價。

小晏看著她,眸子中又凝起一點笑意:「蝴蝶是有歌聲的,只是凡俗之人蔽於聲色,所以才聽不到。」

相思回憶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斂翼時發出的那種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隨即釋然笑道:「高山流水,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這樣的知己,也可謂死而無憾。」

小晏的微笑卻漸漸冷漠下來,道:「冥蝶生性溫和,不經主人役使決不會擅自傷人,又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攻擊夫人呢?」

相思覺得他的語音有些異樣,訝然抬頭,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陣刺骨的寒氣就從他深不可測的雙眸中透空而來。

相思茫然的看著他,四周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一種極度荒涼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世界彷彿都在那一瞬間冰封,滅度,又重生過了,而自己卻仍在空寂無人的雪原上作無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麼,慌忙出聲:「殿下,我這次前來是為了送一張拜貼給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覺身上那種沉沉的寒意頓時消散,心中也瞬時歸於平靜。只聽他道:「請轉告郁公子和楊盟主,今夜子時之前我一定會下船拜會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貼,道:「可是……可是殿下還沒有打開它。」

小晏轉過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難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邊根本就沒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濤怒涌,海天相連,宛如一幅被劣等畫師塗壞了的潑墨山水。海禁的銅鑼一聲急過一聲,還在大海上航行的幾條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碼頭頓時凌亂不堪。

楊逸之的房間卻十分整潔,整潔到有些空,連一點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桌上只一壇酒,已經半干。

相思倚在窗邊,微顰秀眉,看著窗外的暴雨。

卓王孫持著酒盞,嘆息一聲道:「廣州風物繁華,煙花鼎盛,本意今夜遙楊兄同游,賞花踏月,指點風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傾盆,一場美事頓成苦差矣。」

楊逸之淡然道:「與郁公子同游之時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願今夜能找出真兇,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孫道:「不知楊兄是否也和諸人一樣,認為內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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