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漫垂紫袖結芳菊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還沒有死絕。

一個炮手在看到滿天紫光的一瞬就嚇得暈了過去,幸而躲過了那場屠殺。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遺骸鉤住,一時沒能完全沉沒。剛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緩緩醒轉,聽到大威天朝號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響環,向這邊開了一炮。

一尊紅衣大炮在僅隔數丈之外當面轟出,威力豈比尋常!唐岫兒只見那枚炮彈旋破夜空,哧哧作響,瞬時已到頭頂。

突然,一道電光劃破夜空,一枚鐵箭從天朝號後方飛速趕到,與那枚炮彈迎個正著。只聽巨大的暴響直如鈞天雷裂,在大威天朝號上空炸開。

一爆之下,那枚炮彈竟被鐵箭當中穿過,裂為碎塊,跌在甲板之上,鐵屑紛飛,深嵌木里足有三寸多深。滿天碎片中,唐岫兒下意識的伸手一擋,只覺那箭速度絲毫不減,從她袖側掠過,向遠空飛去,瞬時已不見了蹤影。過了好久才遠遠傳來落水的聲音。

唐岫兒立定身形,駭然看著地下的彈片,這種出了膛的精鋼炮彈居然能被一根鐵箭穿碎,這一箭之力簡直是匪夷所思。

唐岫兒轉身望去,就見來箭的方向上,正泊著一葉狹窄的扁舟。

上面一條黑衣大漢如標槍般筆挺的立著,雙手合抱胸前,懷中是一張大得出奇的弓。

這張弓樣式奇古,弓身上脈脈烏光,在月下流轉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張冷漠的臉,上面就像塗了一層黝黑的砂子——那隻能是烈日和風沙的痕迹。他那指節凸出的大手,正輕輕摩挲著弓背上九顆赤紅的寶石。

卓王孫向那人拱手笑道:「想不到后羿神弓庄先生也來了,郁某船上還有兩間空房,倒也正好。」

眾人悚然動容,莫非那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神箭的庄易?

據說這個人無親無友,漂泊天下,唯獨對箭術一道上已經嗜好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十歲的時候就一路乞討著來到蒙古,在草原上射狼而食,掘地而眠,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得到了和蒙古大汗比箭的機會。兩人一共比了七天七夜,各射麋鹿兩千頭,不分勝負。然而此人箭術雖高,行事卻極為狠毒,箭下從不留活口。年輕時為了投師學箭,竟連妻兒都殺了。所以提起他的為人,江湖上的人多不以為然。

但是大家都害怕他手上的弓。據他自己說,那張后羿神弓真的是上古神物,全由烏金打成,足足有千斤之重。而上邊鑲嵌的九顆寶石就是當初后羿射落的九日。雖然江湖上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背後還常常嗤之以鼻,說他故弄玄虛,但提起那張弓的時候,都不免幫他把這個傳說再說一次。何況,他剛才的確是站在一葉起伏不定的扁舟之上,出箭射落了一枚飛旋而來的炮彈。一個人有這樣的箭術,無論他說出什麼樣的傳說,都沒有人敢覺得它荒誕了。

庄易抱著弓,向卓王孫點了點頭,當是還了禮:「不錯,庄某的確是有事出海,想借這位公子的船一用,不過卻不是現在。」他一頓足,足下扁舟飛一般的向開炮的殘艦標去,他來到跟前,輕輕一抬手,就攔腰將開炮那人提了起來。那人身材本來也算得上魁梧,被庄易提在手中,卻如同一個被掏空了的稻草人,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

庄易一手持弓,一手提著那人,足下小舟平平向後退去,道:「庄某現在公務在身,必須把這個倭寇餘孽帶回縣衙,明早日出之時,庄某自當再來,與諸位同游海上。」話音未落,小舟已退出老遠,片刻之間就只剩下圓月中的一粒黑點。

偌大的海面寂靜如初,唯有水波微微動蕩。一切彷彿都沒有發生過。

謝杉搖搖頭道:「像庄易這樣的人居然肯為劉家港縣衙做事,倒真是不可思議。」

敖廣扶了扶拐杖,笑道:「老朽倒是覺得這為縣衙做事只是個引子。」

謝杉道:「引子,什麼引子?」說完了卻警惕的掃了敖廣一眼。

敖廣笑道:「謝公子不必緊張,此次就當閑聊,下次有什麼好生意,謝公子多多照顧老朽就是了。」

謝杉臉上一紅,道:「還要多多請教前輩。」

敖廣道:「不敢,老朽以為庄易替縣衙做事,不過是為了引他上這艘船。」

謝杉道:「難道他上這艘船另有目的?」

敖廣笑道:「只怕上這艘船的人都另有目的,難道謝公子不是?」

謝杉臉上微微有些尷尬:「我和表妹只不過是為了追查倭寇的下落,替天行道,聊盡俠道中人的本分。」

敖廣瞥了他一眼,笑道:「說不定人家莊先生的目的也不過如此。只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劉家港倭寇居然就被那位小晏公子在一舉手間剷除的乾乾淨淨,妨礙了兩位行俠仗義的雅興。」

唐岫兒突然驚道:「剷除乾淨?難道剛才那些黑帆船上的人都是倭寇?」

敖廣嘆道:「除了劉家港倭寇,就是大明水師也不見得有那麼整齊堅固的戰艦,一時也調不出十幾尊紅衣大炮來。說來也是那幫強人罪有應得,無怪那位小晏公子出手如此殘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不過這位小晏公子的武功的確是奇怪之極,楊盟主,不知你可從他的身手中看出點什麼來?」

楊逸之似乎並不願意理他,只淡淡道:「沒有。」

敖廣笑道:「說句冒昧的話,如果我說那位小晏公子的武功不在盟主之下,盟主以為然否?」

楊逸之嘆道:「只怕很難說他在任何人之下。」

步小鸞不知什麼時候從相思懷中掙脫出來,問道:「你們說的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誰呢?」

敖廣道:「小鸞小姐,莫非你有什麼看法?」

步小鸞臉上一紅:「我?我不知道啊,不過……」她回頭拉了拉相思的衣袖:「不過,我可以讓姐姐幫忙猜一猜,她剛才也和我一起看了那位哥哥好久,也許會知道呢。」

相思臉上微微一紅,瞥了卓王孫一眼,道:「我……」

卓王孫微笑道:「你只用把你認為的講出來就是了。」

相思低聲道:「是……這位公子來自東瀛,從氣質舉止來看必定是家世顯赫的貴族,而其容貌,武功,無一不是舉世罕見,這樣的人物,日本國內應該只一人而已。但是……」相思微微皺起秀眉,道:「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只能想出他就是十四歲繼承家業,十六歲官拜關白、大納言,如今統一全國已指日可待的尾張國少主,織田信長。」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唐岫兒已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請唐大小姐指教。」相思輕聲道。

唐岫兒正色道:「織田信長統一大業未竟,戰事纏身,為何要到中原,又為何還在此地出手剿滅倭寇?姑娘這麼說,只怕是還沒有睡醒吧?」

相思解嘲的一笑,並沒有答話,一旁方天隨高聲插言道:「唐大小姐如此說就欺人太甚,日本覬覦我國疆土甚久,近十年來,更傳說上至皇室,下至幕府,串通一起,定下了詭計,圖謀非小,也許織田此次化名來,正是為了這個天大的陰謀。」

唐岫兒冷笑道:「織田信長少年得志,所行離經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獨尊,當真遇佛滅佛,見神殺神。而剛才那人滿眼俱是憂鬱悲憫之色,似乎行事不忍,卻又不得退於事外,絕非的六天魔王的態度。」

方天隨道:「本官以為,姦猾到了織田的地步,喜怒哀樂俱可內斂,一點神色,說明不了什麼。如果唐大小姐以為他不是織田,那又有什麼別的高見?」

唐岫兒道:「難道方大人以為自己附和的這幾句胡話,能算得上什麼高見?」

敖廣滿面笑容,打斷道:「兩位萬萬不要為這點小事爭執,既沒有什麼好處,還傷了和氣……郁公子,您又怎麼看?」

卓王孫道:「諸位可曾注意他的衣服。」

敖廣若有所思的道:「輕如靈風,寒於玄冰,絕非一般的質料。」

卓王孫微笑道:「衣角的繡花呢?」

眾人猛地想起,他那襲淡紫的長袍上,有一叢用銀色的絲線隱繡的九瓣菊花紋。

九瓣菊花紋是日本皇室血親專用的圖案。

卓王孫似乎沒有在意眾人的驚訝,道:「這位小晏公子就是後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親王。」

敖廣訝然道:「馨明親王?莫不是那個一出生就被幾個妒忌的皇妃害死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出生已是二十三年以前的故事,但如今提起來,中原武林也是無人不知。後奈良天皇一生軟弱無權,自鉰壺皇后死後再未立後,卻在四十歲時愛上了從四位下右衛門督五原信忠的養女,要繼立為後。那養女來歷不明,傳說本是中土人士。當時皇室上下,反對者甚眾,太后甚至以絕食相挾。想不到一生謹小慎微的後奈良天皇居然力排眾議,最終策立了五原姬。五原姬出身已非煊赫,又體弱多病,宮內於是盛傳她是靠著妖術才迷惑了天皇。五原姬知道後傷心欲絕,終日閉門不出。後奈良天皇乾脆另起別院,讓五原姬獨居其中,不容外人打擾。一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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