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

第一縷曙色在地平線下孕育,不久就要撕開穹廬的罅隙,在寂靜終夜的天幕上描繪出壯麗的圖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舊是那麼低沉,彷彿只要伸手就可以觸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濃重的黑色中滲入了瑰紅與蒼紫,最終融化為一種深邃的藍色,彷彿宇宙盡頭,那無邊無際的滄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魚兒,一低頭,照出肝膽皆冰雪。

相思從噩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於是披衣而起,來到荒城城牆下。她倚著危牆,輕輕抱起單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濕了秀髮。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和重劫的賭約就會有了結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糧食,有了連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馬匹,有了萬畝被秘葯催熟、即將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滿足的笑容。

讓荒城自由、富饒,這便是她曾許下的諾言。

經歷了千辛萬苦,放棄了太多幸福,這一切終將實現。

然而,真的會么?

重劫扔下的第三章唐卡到底是什麼意思?鐵騎兵、巨獒犬,都帶著秘魔般的力量,只小試鋒芒,就幾乎將荒城摧毀。那繪著猙獰骷髏的唐卡,顯然是重劫最為得意的底牌。它又預示著怎樣的災劫?飽經劫難的荒城又有什麼辦法,再度從毀滅的命運中掙扎逃出?

即便逃過此劫,俺達汗又會做出怎樣的裁決?

一月後,兩個人便要將自己的城池放在命運的天平之上,聽候裁決。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跡般崛地而起的白銀之城,蘊藏著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湯池的武備。而在她纖弱的手中,卻只握著剛剛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樂的笑容。

這些,在一個以戰爭與殺戮為信仰的異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相思望著夜風中輕輕起伏的稻田,清麗的臉上滿是愁容。

一陣極輕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相思錯愕,閃身躲藏到城牆後。透過磚石的裂痕,她看見一行馬隊悄無聲息的向荒城行來。

馬隊大概有上百騎之多,每一匹馬都高大豐駿,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帶一絲雜色,顯然經過了精心的挑選。馬蹄也被纏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時只發出極輕的微響。騎手裹在黑色斗篷中,看不出面目。隊伍緩緩行來,與草原上寧靜的夜色融為一體,完全沒有驚破荒城居民們疲憊而甜美的夢境。

相思望著這浩浩蕩蕩而來的馬隊,緊緊皺起了眉頭。

這些騎士顯然不是尋常之人,他們為何要在破曉前來到荒城?

難道,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詭計?

為首一人揮了揮手,百餘匹黑馬齊齊止步,停駐在荒城城牆下,偌大的隊伍說止便止,竟沒有絲毫聲響,顯然是久經訓練。

借著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發現,那些馬匹背上還馱著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蓋著厚厚的黑布,看不出裡邊有什麼。正錯愕間,那些騎手已紛紛下馬,迅速地將這些包裹解下來,整齊地碼在荒城城門外,堆起一座小山。騎手們又迅速退回自己的馬匹旁邊,垂手等著那人的命令。

為首之人一揮手,騎手們齊齊反手從身後掣出一支羽箭,將那些馬匹的韁繩深深釘入地面。而後,他們列成一隊,拋下了馬匹,步行向來路返回。整個過程都是那麼的整齊、迅捷,毫無半點多餘的聲響。

隊伍無聲無息地從為首那人面前走過。那人卻似乎不願立即離去,他執起韁繩,駐馬立於星光下,默默無言。

那人地位彷彿極高,那些同來的騎手們絲毫不敢催促,只得在不遠處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終於,他翻身下馬,即將隨那些騎手一同離去。

這一刻,夜風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一點隱約的側容來。

星光照耀在他臉上,顯得那麼清晰。

城門罅隙後,相思禁不住脫口而出:「是你?」

那人錯愕回頭,一時間腳步聲紛沓作響,黑衣騎手們迅捷地形成一個半圓,將他護在中間,重重警衛起來。

相思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微笑,她推開破敗的城門,走到那人面前,行禮道:「大汗駕臨此地,荒城百姓不勝榮寵。」

那人怔了怔,見相思已認出自己,也不再隱瞞,將斗篷摘下,棕色長發在夜風中散開,透出一張英武的面容,正是俺達汗。

俺達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凄冷的風露,不由皺起了眉頭:「這麼晚了,你為何不回城中休息?」

相思抬頭看了看即將破曉的曙色,微笑道:「這麼早,大汗為何不在營中休息?」那一刻,她仰頭看著他,霞光碟機散了她臉上的愁雲,顯出難得的嬌俏。

俺達汗心底一聲嘆息。震驚了北地的蓮花天女,拯救荒城的傳奇統帥,在此刻,也不過是一個獨立於危牆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輕輕淺笑。

水紅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濕,貼在她纖細的身上,顯得那麼單薄。綉帷羅帳,花前月下,才應該是她出現的地方,而命運卻偏偏要將她推向烽火戰場,讓她柔弱的雙肩擔起如此沉重的責任,難道不是一種殘忍?

俺達汗收束住心緒,面容一肅:「你與國師的賭約即將到期。為了讓荒城能夠建造,特意為你送來這些輜重。」

輜重?相思將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達汗輕輕招手,幾個人立刻上前,從腰間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輕輕一划。沙沙一陣輕響,稻穀、青稞、高粱如流水般瀉了出來,發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幾個包裹也被解開,透出裡邊厚實的氈帳。他們身後,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馬正悠閑地低頭吃草,顯然也是「輜重」的一部分。

相思卻搖了搖頭:「感謝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這些。」

她微笑著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宛如黎明時最後一顆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贏下這場賭約。」

她微笑著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宛如黎明時最後一顆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贏下這場賭約。」

俺達汗先是一怔,隨即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介懷:「白銀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國多方協助,而荒城卻沒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為了以示賭約的公平,才要將這些輜重賜給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後的那些隨從,每一個都從頭到腳,籠罩在黑色斗篷之下。連那些純黑的馬匹,也都在蹄上纏上黑布,以免行動時驚起響聲。如此秘密的馬隊,出現在黎明未破的時刻,顯然,並不如他說的那麼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輕輕嘆息一聲:「既是與國師的賭約,荒城便不應該得到大汗的協助。」

她深知,重劫與俺達汗,一為神權的掌握者,一為世俗王權的擁有者。早在成吉思汗時代以來,王族與八白室就已達成了神聖的協議,互相扶持,互相守衛,分享人神兩界的權威。無論何時,神權與王權必須保持一致,若兩者發生了衝突,便會對蒙古一族產生災難性的影響。所以,重劫絕不會輕易觸犯俺達汗的威嚴;而同樣,俺達汗也不會隨便干涉重劫作為。

重劫作為蒙古國的國師,八白室神權的擁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銀之城得到俺達汗的助力那是天經地義之事。而荒城不過是叛軍的糾集之地,是蒙古鐵騎威嚴下的一條漏網之魚。無論如何,也不該得到蒙古國的任何協助。何況,從一開始,重劫眼中的這個賭約,便遠不是一場公正的較量,而只是一場遊戲。只是對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殘,也是對荒城長達三個月的漫長屠戮。

俺達汗不該幫她,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已經開始跨越那神聖協議所劃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權的威嚴。王權與神權的同盟已存在了上千年,一旦出現裂隙,將會給蒙古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沒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輕輕嘆息,無論重劫怎樣對她,她亦不願看到,這個可能牽動蒙古全族命運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達汗看著相思,一時默然。

他的確不該前來。他只需要等著賭約期滿,做出應有的判決。如無意外,他將親手將凋敝、殘敗的城池推向祭台,亦將親手開啟白銀之城的大門,放出其中宛如神魔般的力量,用戰爭的烈火與鮮血,焚盡整個世界。

但他實在太想看一眼,這一月多以來,荒城有了什麼變化。他始終無法忘記,在滿天殘陽下,那個一身水紅的女子,曾執著箭對他脈脈述說。

她要他許給子民們一個沒有箭的未來。

這個未來,到底會是什麼樣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將這些思緒拋開,揮手道:「你只管收下,其餘的事本汗自會處置。」

相思卻依舊搖了搖頭,她抬起眸子,柔聲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賞賜。」

俺達汗有些錯愕,看著堆積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們需要糧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絲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臨的地方:「大汗請看。」

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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