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一杯且為江山醉

夜幕沉沉,俺達汗在沉睡。

草原隨之一齊沉睡。

黎明的曙光,剛為這片草原染上第一縷秀麗的顏色,沉沉的暮靄,還未曾完全褪去。對於以畜牧為生的蒙古人來講,這一天,還未開始。

草原之上,扃無人聲。

俺達汗突然驚醒!

徹骨的冰冷盤旋著他,宛如一條毒蛇,將尖齒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臟。彷彿他若不驚醒,只怕永遠不會醒來!

他看到了殘存的星光。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為是在夢中。但他隨即便意識到,他的大帳不見了!

隨著他轉戰千里,如蒼茫之黃金雄鷹震懾草原的大汗金帳,不見了!

俺達汗大吃一驚,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緊,化成戰慄的恐懼,引領著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嵐中,他的大帳靜靜屹立。

卻立在營門外百丈之處。

帳門高挑,帳內的牛油巨燭依舊燃燒著,刀劍羅列,甚至連帳中心的那隻王案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隱隱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於王案之後,手舉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那本應該是他才對!

俺達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幾乎要騰身而起,化成千軍萬馬之狂雷,將此人徹底摧毀!

但他無法起身,因為他還在床上。他的金帳,就只剩下一張床,以及滿床皮褥。

這讓他的怒氣無法發作。

那青色的人影卻倏然動了。

驟然,彷彿一道青色的閃電在草原上震響,那人的身形之快,迥出世人想像,電飆雷旋之際,已入大營之中。

喀喇喇一陣狂響,大營中飄揚的旗杆盡被他一掌擊斷,跟著一掌摧送,穿過天空,筆直插在了營門前。

青衣獵獵,如長虹貫空,數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飛動的龍蛇,隨著他的身形蜿蜒空際,奪奪奪奪爆響之際,在營門前整整齊齊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雲,倏然退回金帳,葡萄美酒舉起,向著俺達汗微笑致意,一飲而盡。

整座大營,都被驚醒!

剎那間人馬喧鬧,一陣混亂。這座大營中駐紮的,不愧是轉戰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鬧之後,立即便靜了下來,一隊隊精兵按照平時訓練,整齊列陣,將整座營盤護住。

十萬精兵,卻不能驚動那人一絲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與我共奕一局?」

他的目光溫煦無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種威嚴肅殺之氣。他揮手指向金帳與營門之間插著的那十道旗杆,悠然道:

「這便是我之棋局。」

俺達汗目光凌厲,凝視著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營,移其金帳而無人能覺,又顯露了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絕非常人。

他意欲何為?

竟敢攖犯大汗威嚴!

但他的怒氣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軀挺直,目光逐漸凌厲,盯在那個旗杆布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那隱藏在棋局背後,那淡淡的笑容。

這一刻,他不再狂怒,而重新恢複成那個雄霸天下,以萬骨枯為萬世勛的王者。金帳雖被移,他赤身踞於被褥中,這本是件羞恥之事,但俺達汗絲毫不在意,踞坐床之正中央,傲然道:

「好。本汗便與你對弈一局。」

「上卒。」

他左手輕輕一揮,大營中陡然響起一陣嘹亮的號角聲。戰甲摩擦聲也隨之震響,一隊三十人的精兵踏著號角,緩緩步出大營。他們乃是俺達汗的貼身侍衛隊,每個人都可空手搏虎豹,力猛兇悍,身經百戰。

俺達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這位青衣男子如何戰勝他這隊精兵。

他又如何抗爭大蒙古國的十萬精兵!

三十人列著整齊的陣勢,一手刀,一手盾,緩慢而嚴肅地逼近旗杆。他們是戰火洗鍊出來的勇士,他們絕不畏懼任何人,同時又謹慎無比。他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正前方,隱隱傳來的殺氣。

那是只有浴血死戰過的人,才能有的恍惚感覺。同樣,只有殺人如草芥的人,才能發出這種殺氣。

他們絕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他們慢慢逼近旗杆,肅穆謹慎之極。

但,當他們踏入旗杆之陣時,臉上忽然全都露出了驚恐之容。他們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之極的東西,同時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聲,手中的刀、盾亂舞著,用力地劈殺。

他們並不後退,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處走去。慘烈的殺伐聲合著他們的身影,被旗陣淹沒,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隱約感到,他們正遭遇著巨大的危險。

良久,殺伐聲漸漸停止,那些蒙古精兵兩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從旗杆之林中走出來。他們雙手使勁地伸出,彷彿想要觸及什麼,但他們的精力卻在這片刻的廝殺中全都耗盡,一個接一個,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嵐仍是那麼寧靜,悄然凝結在旗杆周圍。通過晨嵐望過去,旗杆林中空無一物。

沒有埋伏,沒有敵人。

但,這個旗杆林,卻在片刻之前,擊敗了三十名身經百戰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舉杯,道:

「卒滅。」

俺達汗忍不住長身而起,一聲怒吼!

他實在不能相信,他的侍衛之隊竟會被這些旗杆打敗!但,隨即,他的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緊緊盯著旗杆,良久,冷笑道:

「奇門遁甲之術。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諳此術的異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青衣人:

「當年諸葛武侯用此陣困住陸遜,是為了三國爭霸,你來又是何為?」

金帳之中,青衣男子為自己淺淺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優雅、溫文,就如同魏晉清談的名士。儀態閑雅中,卻有種疏狂洒脫之態恣肆而出,冠絕當代:

「我來殺你。」

他舉起酒杯,遙祝俺達汗,卻又如指點江山:

「十萬精兵,便是我殺你之劍。」

俺達汗身影倏然停頓,他目中的狂怒之火冰冷,熄滅。

一股殺意轟然自金帳中勃發,宛如神龍般直上九天,剎那間風雲怒變,天地蒼黃,演變為諸天神魔,冷冷然凌厲。

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擁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嚴。

俺達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複了平靜。縱橫草原十幾年的他,絕沒理由輸給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難道我就沒有?」

他揮了揮手。

號角再度響起。天空驟然一亮。

那光芒來自漫天鋒利,那鋒利來自凄艷的死亡之氣。

蒙古人騎射無雙,俺達汗手一揮之際,三千精兵一齊拔箭,同時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團精芒閃耀的妖雲,向著金帳轟然騰去!

這一擊,方圓十丈之內,都成死地!

蒙古人騎射之術冠絕天下,三千隻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隻箭霹靂般升空。

朝陽純柔的光芒塗在箭身上,浮現出一抹夢幻般勾魂懾魄的光輝。

宛如六千隻吹著骨笛降臨的妖精。

青衣男子舉杯沾唇,看也不看滿空箭影。

他衣袖揮舞,一掌拍在金帳正中心的龍柱上。

那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帳最重要的支撐。純白的氈布便由龍柱的最頂端垂搭下來,由極粗的鋼索拉伸固定著,形成大帳的輪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龍柱猛然激烈旋轉起來!

整座金帳被這一掌帶動得拔地而起,龍柱尾端纏繞的氈帳、鋼索立即甩開,以龍柱為中心狂旋起來!驟烈的尖嘯聲貫穿整座草原,龐大的金帳完全甩開,捲起一道瘋狂的龍捲。

那些羽箭在還未擊到金帳之前,便被龍捲纏沒,凌厲的去勢頓時消減,等射到氈布之上時,力道已降到了極低,反被狂旋的金帳捲住,連綿的暴響聲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剛好飲完,衣袖揮落。龍柱疾旋之勢倏然頓住。那漫天龍捲也在這一刻生生消失,氈帳鋼索飄落,一陣輕響傳出,帳頂如花綻開,重新化成那座威嚴之極的華帳。

就宛如從未動過一般。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緩緩一划。

劍氣飆飛,在旗杆陣之前,划出一道十丈長痕。

青衣男子微笑:

「楚河漢界,過此者死。」

俺達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

他不愧為一代梟雄,絲毫不將勝負放在心上。何況他根基未動,十萬精兵尚在,小小折損算得了什麼?但這位青衣人所展現之風采、武功、氣度、謀略無一不是他生平僅見,他亦不敢有半分輕視,沉吟許久,方才緩緩道:

「支馬。」

隨著他這聲命令,戰鼓轟然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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