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萬戶傷心生野煙

相思看著他,眼中的恐懼漸漸化為憐憫。

這個殺人無數的妖怪褪去了層層冠冕,也不過是一個在巨大的絕望與寂寞中,瑟瑟發抖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抬頭:「然而,始終沒有人能找到梵天之瞳,也沒有人能將石像拼接。無論用什麼辦法,神像都會在拼合的瞬間再度裂開。那是梵天的憤怒。」

相思看著滿地的碎石,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怎樣才能消除這個憤怒?」

重劫的目光投向穹頂的空洞:「我的父輩們相信,只要在這座落滿塵埃的城池中代代苦行下去,終有一天,梵天會寬恕我們犯下的罪。於是,他們忍受著無法想像的折磨,不斷苦行,並將這個傳說傳給唯一的後代。每當天人五衰出現之時,他們便會從這道地裂躍下,將最後的生命一起獻祭給梵天。」他猝然住口,仰天發出一聲輕笑,然而這笑聲卻是如此苦澀。

他仰望昏黃的天空,聲音輕得宛如夢囈:「我五歲的時候,親眼看到父親從地裂躍下……然後我拿起了他曾日夜撫摸過的神像碎石,依照他的方式,繼續苦行。並且在這不知歲月的廢城中,一遍遍拼合著梵天神像,期待有一天,神跡會出現。」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這便是阿修羅王世代不變的命運。」

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痛苦,相思不禁為他感染,幾乎想要出言安慰他。

卻不料他的雙手突然握緊,厲聲道:「他們都在撒謊。神跡不會出現了!無論我們如何苦行,梵天都不會原諒!」

他的長髮與白袍在空中飛揚,宛如一隻受傷的妖精,在自己編織的蛛網中掙扎。

突然,他止住了動作,無盡的憤怒在一瞬間化為絕望,他緩緩跪倒在蓮座前,手指無力地從箭痕上滑過,彷彿用全部的力量在生命中鏤刻出這句話:「我們永遠也拼不好這尊石像了。」

相思心底升起一絲不忍,她也跪在他身旁,輕輕扶住他,柔聲道:「或許,我們可以想到別的辦法……」

她手腕一寒,已被他握住。

慢慢地,重劫抬起頭,深深的悲哀已消失無蹤,那熟悉的嘲弄在他通透的眼底浮起,他的手指瞬間輕輕掠過她的手,宛如撫過一張價值連城的名琴。

相思一驚,欲要收手,卻被他緊緊扣住,分毫動彈不得。

重劫的笑變得一如既往的譏誚、殘刻,透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輕佻:「辦法就是你,我的天女。」

相思一怔:「我?」

重劫將她緩緩拉起來,冷笑道:「不久前,一位洞悉神諭的先知找到了我,她說,只有你能得到梵天的歡心,只有你能拼合這座神像。」

相思愕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麼:「先知?莫不是一個長著雙頭的怪物?」

重劫點了點頭:「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竟集齊了濕婆之箭的殘片。當日濕婆一箭破城,這枚羽箭帶著無可阻擋的威嚴,化為無邊的烈焰,將一切洞穿、焚毀。直到它刺入梵天法像,才還原為一柄普通的羽箭,深深陷入了神像深處,隨之裂為四段,莫名地消失了,流落人間。」

相思不禁想起了古井下、日曜詭異的話語:「你也是我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被作為鑄箭的代價,換給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原來,替她鑄箭的人就是你!」

重劫點頭道:「我用蓮台上的箭痕為范,替她重鑄了那枚魔箭——曾摧毀三連城的魔箭。作為代價,她告訴了我三條神諭……」

相思憤怒地打斷他:「你怎麼會如此助紂為虐?你知道這枚魔箭落到那個怪物的手中,會給天下蒼生造成多大的災難?」

重劫側著頭,仔細打量著她,彷彿打量著一個自不量力的怪物,無比嘲弄、也無比緩慢地說出四個字:「與、我、何、干?」

「與你無關?」相思溫婉的臉上也滿是怒意:「如果,她真的用濕婆之箭打開了樂勝倫宮,拿出了藏在宮中的濕婆之弓;如果她得到了濕婆留在神宮中的力量,你重建的三連城又有什麼作用,只會和千年前一樣,遭受一箭破城的滅頂之災!」

「住口!」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相思臉上。

相思髮髻流水般散垂而下,臉上一陣灼熱的疼痛,她還未來得及去拭嘴角的血痕,卻已被重劫一把拖到面前。

他玉白的長髮覆蓋在她身上,那雙貓眼般的眸子幾乎完全被黑暗侵佔,他抓住相思的衣襟,狂怒地搖晃道:「你記住,沒有誰能再度摧毀三連城!絕沒有!」

相思從亂髮中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

重劫凌厲的目光停佇在她臉上,從她倔強而無懼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深吸一口氣,讓情緒漸漸平復。

他無限溫存地撫摸著她的臉,一點點將自己和她的亂髮分開,替她挽起一個鬆鬆的髮髻:「我的父輩們是懦弱的,他們求不到梵天的寬恕,於是將這可悲的命運代代相傳。我不同。我必須在自己這一世,完成三連城的重建。從此,不需要獨自居住在死氣沉沉的地底,不需要忍受無法想像的苦行,不需要將一個無辜的女人囚禁石室中,強迫她為我生下後代……」

重劫替她挽好了髮髻,纖長的手指無比憐惜地拂去她臉上的血痕,輕聲道:「你知道,對一個無助的女孩施加暴力,這有多麼可恥?」

相思無言,將臉轉開。

他微微皺眉,一手強行抬起她的下顎,一手輕輕從她泛紅的腮邊撫過,他的眼中沒有情慾,也沒有凌虐的快感,只有最深沉、真切的痛苦:「我真的、真的不想這麼做!」

這一次,相思對他的痛苦只感到厭惡,正要掙脫,卻被他用力推開。

他眼中只剩下最刺骨的寒冷:「所以,我希望你儘快拼好這座神像,把我從那可恥的命運中解救出來。」

「同時,也解救你自己。」

相思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一動不動。

一陣若有若無的鐘聲從遠處傳來。

重劫眼中透出一陣厭倦。

這個遊戲似乎也因她的冷漠,而變得毫無生趣。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向神像後的石門走去:「你必須在我生日到來之前,將神像復原。那時,我會舉行最盛大的祭祀,迎接梵天的降臨……否則,你將不得不用身體侍奉眼前這人人厭棄的妖魔,並為他誕育下同樣殘忍的後代。」

荒城。

第五日。

高台之上,重劫百無聊賴地用手支撐起身軀,他彷彿早就預料到了荒城居民的絕望,滿懷悲憫地斜瞥著楊逸之,淡淡道:「沒用的。」

楊逸之不答,他的雙眉中鎖著深深的憂苦,注目這滿城的荒涼。

重劫輕聲道:「你為何要做的這麼辛苦呢?你為什麼不坐下來,等著神諭的應驗?」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纏繞著蒼白的長髮,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神秘的符籙,然後拋散。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個遊戲,並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神諭說,荒城中活著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你只要坐在這裡,等著今日結束,城中的人死得只剩最後一個,梵天之瞳便會自然出現。」

楊逸之猝然回頭:「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髮絲立即崩裂。

他一點點抬起頭,目光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說什麼?」

楊逸之直視著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將他們當成什麼了?他們就只是你尋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們會感激我,因為我讓他們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恆。」

楊逸之收回目光,他覺得眼前這個人簡直已無可救藥:「他們不需要永恆!他們只需要和以前一樣生活。」

重劫語調有些鄙薄:「你錯了。無論人們生活得多麼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賜予的永恆。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來凌虐他們,奴役他們。當初,正是他們日夜的禱告,才將我從遙遠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緩緩收縮,化為一個無比譏誚的笑:「可惜他們請來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楊逸之溫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冷意:「不管你是什麼,你可曾想過,他們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來:「不錯,是生命,螻蟻的生命。」

楊逸之緩慢,但堅定地道:「在我眼中,他們比神明還要重要!」

他轉身,突然用力斬向高台垂下來的白色巨幡。

重劫並未阻止,微微皺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你在做什麼?」

楊逸之不答,清鶴劍光閃動,將所有的白幡都斬了下來,堆積在一起。無數只巨大的瞳孔堆砌在高台堅硬的地面上,顯得妖異而恐怖。

荒城的百姓被他們的爭吵驚起,紛紛走出了家門,驚恐地看著高台上這兩個身影。楊逸之拿起繪著巨眸的白幡,走下高台,將它們送到了百姓面前。

「披上這些,將它們當成是衣服吧。」

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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